“總歸是要去一趟,你爸病了那麽久。”蘇白說。
司望自嘲:“我也逃了那麽久,假裝無事發生。”
蘇白摟了他一下,這會兒在飛機上也是。
“下了飛機,你就直接換乘吧,動作快的話,大概晚上七八點能到w城。”蘇白說。
“嗯。”司望合了眼,眉心微蹙,“我想和你多待一會兒。”
“我知道。”蘇白安慰道,“如果我這邊進展順利,我也會盡快回去找你的。”
不知道怎麽處理某件事情的時候,司望會選擇將它放置角落。
倒也不是說不作為,而是說服自己不在意。
他作為當然是作為了,父親重病,要錢給錢,方方面面給妥帖。
但要說上心,他也確實沒上心,一直拿工作忙敷衍人,就是不松口說要回家看看。
而後來他也已經順利離職,回去一趟不算難事。
甚至在母親這一個報平安電話來之前,他都滿心滿眼隻想跟蘇白去嶺南,沒有想過回家一趟。
在傳統樸素的道德觀下,他這是典型的不孝子,有了媳婦忘了娘——有了男朋友忘了爹。
不過司望想,他似乎也不再對這樣道德觀的譴責產生慚愧內疚心理。
早些年慚愧多了,也就麻木了。
發現自己無論做到哪種程度,都還是免不了被挑錯處,最後也只能躺平放棄,任爾東西南北風。
這次回去遠不是事情的結束,甚至還會起新的紛爭;他回去也不是解決問題,只是因為被良心挾持不得已妥協。
相比於獨自承擔沉重身世的蘇白,司望覺得自己很多時候只是個懦夫。
他害怕被指責,害怕背包袱,害怕不能面面俱到,害怕被人看出他這個家中長子並不是無所不能。
所以他想過自.殺。
在弟弟進廠打工卻被領班惡意標記時,在妹妹不得不為高額彩禮放棄師范的錄取通知書嫁於家.暴.男時,在父母見縫插針跟他打電話訴苦說工廠買斷工齡補貼沒發放到位、弟弟妹妹又不省心盡知道從家裡拿錢時。
司望一遍遍安慰,一遍遍道歉,一遍遍想方設法。
一遍遍想著是不是只有他死了,才會帶走所有人的苦難。
那年室友從高樓縱身躍下後,司望便開始斷斷續續地做著同一個夢。
他夢見他自己站在滿月的天台上,地面是粼粼反光的湖水。若他跳下去,入水時會變成一尾魚,魚的記憶只有七秒,那麽他就會忘記作為人時的那些為難、內疚和恐懼。
同時也會忘記,作為人時那一點點難得的歡喜。
後來站累了,他坐到天台邊緣,輕輕晃著兩條腿,小時候爬上家門口那棵高高的老樹,坐在那遒勁枝乾上,他也是這樣晃著自己短小的腿,等待暮色籠罩大地,爺爺奶奶荷鋤歸家。
滿月下了場大雪,落在司望肩膀。
其實他在w城從沒見過雪,對雪的印象來自語文課本和課外的文學雜志。
以及死對頭蘇白,冷雪氣息的信息素。
想到蘇白,這樣的夢境便如大戲謝幕般迅速消退,哪怕睜開眼身旁空無一人,他也似乎能得到些許安慰。
更別說現在,他和蘇白互相交付了余生。
司望得了些勇氣,與蘇白揮手作別。
“有什麽事,隨時打電話。”司望不放心地補充了句。
“快去過安檢,免得誤機了。”蘇白只是笑笑,又摟了他一下。
安心了。
司望再次下飛機時,已經到了晚上六點,一路拎著行李箱,小跑去附近的高鐵站。
好在這兩年w城修了高鐵站,從省會C市出發,坐兩三小時就能到達;早些年不行,早些年只能坐大巴或者坐船,慢慢悠悠地六七小時過去,才堪堪到達目的地。
可以說,高鐵是司望敢這麽極限奔波的底氣,但到w城的高鐵站,也是晚上九點,他打車回家,又得花半個小時。
一通折騰後,他終於站在自家單元樓下,借著樓道結了蛛網的昏黃燈光,看到蘇白發來的報平安短信,以及一張Z市地標性建築晴空塔的遠景圖。
“我也到家門口了,馬上收拾收拾就睡。”司望回了消息,“酒店環境怎麽樣?”
“非常好,還有按摩浴缸。”蘇白發來一個嘚瑟的小表情,“不過我應該就住這一兩天,等房子租好就搬出去。”
“調查一定要兩個多月麽?”司望問。
“說不準,我這次來也只是先探探情況,保不準有什麽發現了會繼續抽時間過來。”蘇白說,“社會學研究就是這樣,不一定兩個月能守出結果。”
“你不是說你不寫人口流動方面的論文麽?”
“嗯,但研究又不只是為了寫論文。”蘇白發來語音,“況且我來這邊,也並沒有抱著能找到我生父的期望,我母親連我父親的名字都沒有留下,就算能順利和這邊的教授打好關系,看到他手上的檔案,也是沒法找到我父親的。”
“我的調查研究,也只是為我自己一點點拚湊還原出當年我父母離散的真相,找到我自己來的地方。”
司望沉默良久,終於仰頭看向台階盡頭的防盜門。
相比蘇白,他從來都知曉自己來處,並拚盡全力逃離這裡。
但怎麽能逃得開呢?
記憶,歲月,情感,血緣,都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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