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親在等我們,走吧。”五太太仰了仰臉,率先往寺裡走,記憶的長河在她腳下流淌,關於她,關於她的兒子,關於他們母子。
那時她整個孕期都是外界甚至晏家都不太知曉的隱秘,她順利生產後不久,先生就說要立小熾為繼承人,她不願意。
做繼承人太辛苦了,也沒什麽樂趣。
但她太仰慕先生了,他擁有無窮的智慧,做出的選擇不會有錯。
於是還在嬰兒床裡的兒子就這麽被定義了人生。
當時先生並未對外透露,只是他們在房裡的一次談話。月子裡出了件事,先生把她跟兒子送去一座小廟,一待就是好幾年。
之後他們回到晏家,繼承人一事正式揭開,伴隨著孩子出生的那一刻就定了的謠言,先生沒澄清。
才七歲的兒子開始經歷綁架勒索,回家的第一年多次在生死邊緣徘徊。
先生告訴她,身為大家族的子嗣,除非是癡呆兒,否則沒有完全的平安順遂一說。
死亡與血腥都是該受的,要受的。
繼承人受的會乘以倍數。
主宰與被主宰,取決於自身的能力。
她被先生說服。
直到兒子十五歲那年,他十哥的外公一家設局要他的命,先生的人找到他的時候,他被活埋在地下,手腳全斷了奄奄一息,她再也承受不住了。
先生卻說,兒子的學識才能,格鬥槍械,以及天生靈敏的商業嗅覺都符合一個合格的晏氏繼承人水平,缺點是陷在框架裡中規中矩,和他的大多子女都是一個模板。
更麻煩的是,兒子理性過了頭,少了衝勁,對一切都無欲無求。
哪怕是還擊跟報復。
那時恰逢晏氏內部多個派系蠢蠢欲動,她夜夜提心吊膽,擔心兒子慘死身首異處。
先生便乾脆設局把兒子送走,看他能否在外面自我完善。
雖然她不明白為什麽先生為兒子選的城市是春桂,學校是西德職高,可先生選的一定有他的道理,她聽了先生的,哭著求兒子入局。
兒子不配合,不屑借刀殺人,走別人鋪好的路,人生不能自主沒有選擇。
他被她惹煩了,發了脾氣,本就不深的母子情又稀釋了一次,
她以死相逼,他同意了。
這就有了後面的弑母,廢棄,流放三年。
兒子度過那三年回來後有所求了,求的卻不是權勢利欲,一切都以脫軌脫控。
她不知道怎麽辦,先生叫她怎麽做,她就怎麽做。
至於兒子,
先生會有方法的,在她心裡,他無所不能。
然後又是三年,
兒子才回了家,帶著她的兒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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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鞋踩過青磚灰板的輕響離禪院越來越近,眾人全都看了過去。
五太太是德國人,小康家庭,鋼琴師出身,她在首城生活多年,如今已過四十,氣質儀態不輸晏家的年輕名媛千金。
年輕時是何等的驚豔。
“蘇姨。”晏嵐風第一個開口。
五太太摘下墨鏡,露出一雙藍色的眼睛,紅腫得厲害,流了不少淚。
眾目睽睽之下,老爺子最疼愛的小太太以這樣一個狀態現身,透露出一個無聲勝有聲的信號,他真的要走了。
“蘇姨,你幫幫我兒子,”晏玉心回光返照似的撲過去,一把抓住五太太拿著墨鏡的手。
指甲深深地刮摳了進去。
五太太尚未做出什麽舉止,老爺子為她親選的護衛隊就將晏玉心按在地上,對待失智發瘋的犯人一樣。
不把她是晏家三女兒的身份放在眼裡。
五太太的手背上有幾道血痕,她不是很在意地把手放下來,吩咐護衛放開晏玉心。
“玉心,你說。”五太太的神態稱得上柔和。
晏玉心聲音沙沙的:“我想讓我兒子跟我姓,希望父親能同意,他的律師團今天剛好都在。”
“你父親要走了,你提這種事。”五太太有些失望地偏開了頭,指責的話沒有往下說。
“蘇姨,你,我只是想……這是我最後的……”晏玉心給人的感覺像是有什麽可以拿出來讓五太太為她說話的理由,她盯著五太太看不太出多少歲月痕跡的臉,瞳孔渙散,怪異地張了幾次發白的嘴唇,喉嚨裡發出難受的“嗬嗬”聲,最終只有悲苦的抽泣。
她那個清俊出挑的兒子給她擦臉,把她扶了起來。
晏家有些人鄙夷地想,不過是一個姓,竟然在寺裡,在這個場合三番兩次撒潑討要,也不嫌丟人。
就在此時,淨陽穿過人鬼不分的晏家一眾上前,對五太太道:“施主,請跟我來。”
五太太往後看,找著什麽。
“隻準施主一人進去。”淨陽道。
大家表情各異,老人家為小兒子布了這麽久的局,臨終的時候要見的竟然不是他,而是自己的小太太。
死前最後一次坐實了,子憑母貴的謠言。
這個成立了,那麽他中看不中用的言論也就成立了,會給還在觀望的派系一擊強大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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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太太進去不到十分鍾,清風吹滅了香爐裡的星火,吹動了一禪院的樹木。
喪鍾敲響,晏氏的老董事長,晏家年邁的掌舵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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