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臉上,看不到一絲一毫的俗世欲望,是一種類似俯視的旁觀,如同他落下的每一顆棋子,無關無礙,乾淨利落。
也因此,此時的神情松動,就像松針落雪,萬物複蘇。
他看著突然冒出來的方安虞,神情思索。
說實話,方安虞會跑來道歉,他是有預料的。
在陳若小時候的設定裡,方安虞最喜歡的,應該就是正確的解題思路。
就像圍棋裡的定式。
也像試題冊背後的參考答案。
他會抱著一本定式大全和自己下棋,然後在自己出其不意後,對著一本書,從頭翻到尾。
直到惹他生氣。
然後再像這樣,跑過來道歉,態度誠懇,沒人會懷疑他的用心。
因為他就是這樣的人:認真又小心。
“沒事。”陳若說。
說完,他就想關門。
這樣的道歉他接受,可心底深處也知道僅此而已。
什麽都改變不了——早在八年前就已經顯而易見的一件事。
“哎……”
方安虞伸手握住門框。
他看著陳若依舊情緒不顯的面容,躊躇地問:“我昨天,是不是給你添了好大的麻煩?”
他問完,陳若罕見彎了下嘴角。
陳若說:“不算太大。”
方安虞:“……”
“你吐完坐地上哭——”
眼見方安虞瞳孔緊縮,表情震驚,陳若好心補充:“聲音不大。”
方安虞:“……”
他其實更介意“坐地上”。
“我帶你換衣服,你哭了一路,一邊哭一邊和我道歉。”
“所以,你昨天已經道過歉了。”
“雖然不清醒,但態度比今天還要好。”
方安虞:“…………”
陳若沒說的是,直到被他帶上床,他都在哭。
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
後來,陳若沒辦法,問他為什麽哭——他根本沒有照顧人的經驗,就連脫方安虞衣服都花了好半晌的功夫。全程,他沉默地處理著這個突如其來的“麻煩”,心情卻格外平靜,比下完一局棋還要平靜。
方安虞坐在床上說,你就不能讓我贏一局?
陳若微怔。
“你一直贏、一直贏、一直贏......”
他說了好多個“一直贏”,陳若聽得無窮無盡,後面都覺得是不是喝多了,也就只能說到這裡。
陳若束手無策。
他坐在床邊沉默地想起顯雲寺敲木魚的老師父。
慢慢地,他又想,這麽多個“贏”,是不是就是方安虞從小到大在他身上獲得的委屈。
真委屈啊。
方安虞躺著“念經”,他坐在一邊走神。
本來晚上還要打譜備賽,因為這個人,全亂套了。
不過他從小遇上他就亂套。
一盤棋下得亂七八糟,說是棋逢對手,什麽樣的對手什麽樣的較量——他被帶著,雖說能贏,那過程也是百轉千回、奇形迭出。
十分令人頭疼。
可有一件事,方安虞怎麽從來不問他呢。
他為什麽能一直和他下棋。
在老師都看不下去的時候,陳若還是隻想和他下。
即使師兄提醒,這樣沒有章法的棋風,會影響他。
他還是想和他下。
每回坐到方安虞面前,看著對面呆住的表情,他心底都會產生一絲愉悅。
一種比贏棋還要隱秘的愉悅。
不過某種意義上,他真是把他欺負慘了。
陳若坐在床邊這麽想。
回頭也想道歉的時候,方安虞已經睡得人事不知。
第169章
陳若說完, 方安虞也確實不知道再說什麽。
他放下握住門邊的手,低聲:“給你添麻煩了。”
事情至此好像算是有了一個了結。
八年前的言語傷害,之後的追尾、救場、醉酒吐人一身——實質性發生過的都在這幾聲道歉裡劃上句號。
走道靜悄悄。
出門出得急, 外套沒穿, 這會站得久,胳膊感覺到些涼。
方安虞打算回去繼續玩泡泡機。
就是不知道泡泡補充液還剩多少。
漫無目的地想著, 他卻沒有轉身離開。
面前的陳若也沒說話。
他看著方安虞, 發現這個人比印象裡的長高了些許。
八年前在赫爾辛基,他追過去找他,兩人距離特別特別近的時候,方安虞的下巴還沒能擱上他的肩。
這會,陳若打量著方安虞,忽然說了句:“你長高了。”
方安虞抬頭:“啊?”
陳若將他拉近, 垂眼注視他下巴正好搭在自己肩上, 然後將人松開, 伸出手指比了比距離。
“長了大概這麽多。”
不應該這麽清楚的。
無論是時間的維度——過去那麽些年。
或者只是八年前那場不美好的觸碰——其實一點都不值得再次回憶。
這些加在一起,都不應該讓他記得如此清楚。
方安虞凝視著陳若, 鼻尖還能嗅到那一秒貼近的氣息, 毛衣料子乾淨柔軟, 朝他下巴蹭了蹭。
說不清是什麽感覺。
就像句號突然被抹掉,換上了一串省略號。
方安虞朝他笑了下,語氣驀地輕松不少:“我媽也說我長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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