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沢搖頭,帶著點輕蔑笑了,“他並不會想見到我。”
大概是酒勁上來,也或許是今天的一幕幕將心裡填滿,他再悶不住半點心事,十七年前他入了局,十七年後梁堂語拜聶皓然為師,如今也算是局中人,他們之間,從某種程度上,延續了長輩們的結局。
他獨自保守秘密十七年,也想能有人說說話。
他說:“畢竟當年我師父的死,也有他一份。”
梁堂語震驚,“你什麽意思?”
第60章 雪園“真相”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師父的死,跟他有關,也和風家有關。”
“我早該想到的。”他歎了口氣,“上次你找我問聶皓然的事情,我應該把真相告訴你,你不應該成為他的徒弟,他不配。”
“我不知道他們有什麽關系,但迄今為止聶先生的為人風骨,是我得了機緣。”
為人弟子,受人傳承,便是恩情。別人的褒貶他無法改變,但自己可以平心而論說他是好。
彭玉沢並不意外梁堂語的反應,嗤笑了下,折扇敲著掌心,“你請我品茶,我給你講段不好聽的故事。”
“我們先說風家。”
“我師從風如許但藝名卻不沿承風姓,是因為我師父臨死前給我除名。”
梁堂語一直知道彭玉沢跟風家不對付,早些年剛從國外回來時候,風家在梨園排一場戲他也排一場,還一定得在對方前頭。戲迷們知道兩家淵源,肯定要拿來比較,就流傳出了一句順口溜“彭戲把人唱醉,風戲把人唱睡。”
這事當時茶余飯後引起不少閑話,有的說彭玉沢忘本,違背師門。有的說是風家紙糊的燈籠留不住才,技不如人是活該。
梁堂語從不多問別人私事,隻當彭玉沢是有性子,沒想到竟然跟風如許有關。
“我師父這人,別看他總是一臉溫和,沒心事似的,其實他這輩子沒享過福,命苦的不像話。”彭玉沢低垂下眼,長而薄的睫毛被燈影照在臉上,蝴蝶一樣,“風家的人總吹自己祖上進宮唱過戲,在同行裡仰著頭走路,用鼻孔看人。住最好的園子,定最貴的行頭,覺著自家比別人家高貴。”
風家是烏昌戲壇的第一大家,時至今日依舊能數上名字,他家每年上台出的精品不多,但勝在人丁興旺,也有不少人願意捧場。
“他家人最愛擺譜,特殊時期沒落,改造十年回來政策放開,老的已經唱不動了,小的又續不上。他們運氣好,藏起來的一件金絲牡丹掛珍珠流蘇頭面沒被發現,一家老小就靠吃祖上留下的這點東西,都不願意丟了面改行。”
風家曾經滿身榮光受盡吹捧,姓氏養出來的驕傲叫都不願意輕易舍棄。
“寧肯把冠上珍珠拆下來賣錢,出門也要穿緞子面褂襖,說自己吃的肉餡饅頭。”
桌上茶杯飄出氤氳,梁堂語低著頭一言不發,對傳承來說,止步不前並非最可怕的,後繼無人才要命。人不可能一輩子吃老本。
彭玉沢嘲諷地說:“他們就這麽死要面子活受罪度挨了幾年,老天終於瞎了眼,到我師父這代,出了這麽一位風華絕代的角兒。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梁堂語緊著眉頭,看他眼中冷意蔓延,腦子裡有了一個不好的猜測。
彭玉沢抽了抽唇角極輕極輕笑了,他的眼睛靈動傳神,狹著眼角輕飄又陰森吐出這句話。
“意味著全家十幾張嘴都在“吃”他。”
是他的表情太過森然,一股冷意從梁堂語腳底躥上頭頂,一個人養活全家幾十口的奢靡花銷,何其容易。
梁家沒有風家底蘊那麽厚,但幾代相傳也留下了不少東西,到現在,他和梁初實各有營生,但也就平常過日子,不敢枉費。
當年雪園大火,不少人歎息風如許的財產就這麽付之一炬,但若是要貼補一大家子人,他到死之時,又能剩下多少。
“這些外人都不知道。”彭玉沢端著自己的茶杯輕微晃了晃,紫砂被水沿染成深色,芽色的茶已經涼了。
梁堂語見他沒喝就放下杯子,又拎起壺給倒了杯熱的。
彭玉沢覷著冒氣的熱茶,沉默一瞬,“我要喝酒了老梁,我們好久沒有坐下來一起喝兩盅了。”
年紀大的人最好的優點就是不會意氣用事,事到如今彭玉沢也不想著要再去搶回什麽爭回什麽,只是聊起風如許,他覺著悲哀,又一年忌辰快到了。
風如許黃土白骨,想要的自由一輩子都沒得到,逼死他的人還活的好好的,收了梁堂語這麽好的徒弟,傳承有續。
憑什麽呢?
他可憐他師父,因愛生癡最後連命都沒了,也可憐自己,求而不得強顏歡笑,今天來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人非草木,他看著那兩人站在一起歡聲笑語很難受,很難受很難受。
梁堂語緊著眉頭想勸,彭玉沢直直盯他,眼裡是盡是感傷。他沒了辦法,輕出口氣沉下肩膀去找服務員要了瓶酒,今天酒水耗的多,好酒只剩下蘭花瓶的二鍋頭。
灶已經熄了,廚子又簡單炒了一盤花生米拿盤綠豆糕當菜下酒。
大堂的燈光明亮,今天包場沒別的客,服務員都在後廚靠時間等下班。梁堂語給彭玉沢倒酒,酒水潺潺流進杯子襯的夜晚更加寂靜,“五十二度的二鍋頭,你少喝點,明兒個還有早課。”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