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兒個”彭玉沢聽這腔調笑了下——烏昌可不興這麽說,北京才興。
他端起杯子喝了大口,品不出香不香,就感覺熱辣流進心裡,鬱結被這麽一燙妥帖不少,他靠在椅子上繼續說:“我師父這人,心裡寬敞對誰都很好,風家拿他做搖錢樹,他從沒埋怨,也沒想斷絕關系,那麽多年心甘情願拿自己的錢養那群寄生蟲。”
梁堂語白天被拉著敬過好幾圈已經半酣,再喝要醉,隻沾濕了唇就放下,唇上魏淺予咬破的口子被殺的疼,“我從沒見風先生有過脾氣。”
“他總跟我說,日子能安穩過下去就行,掙得錢得的賞都給家裡。招人妒忌了,難聽話傳出來,他不跟任何人說,自己也不往心裡去,還給我捂著耳朵不讓聽。”
大概從小過得不盡人意,風如許無師自通的學會自我開解,漠視旁人惡意。
“我師父這輩子,唯一一次跟人紅臉,就是為了聶皓然,他跟風家太爺吵,說自己要走,不想再唱。”
他從小是唱戲的胚子,腰軟嗓清身段正,十六歲登台,一炮而紅,伺候十幾年如一日趕場。
當熱愛成為養家糊口的手段,激情在頻繁登台中被逐漸消磨殆盡。
不是不再喜歡,只是累了。
風如許生性謙卑隨和,這樣的人一輩子或許都遇上件非做不行的事,但跟聶皓然走就是其中一件。
梁堂語眉頭緊緊攪在一起,“為了我師父?”
“對。”彭玉沢把剩下半杯酒一飲而盡,“我記得我跟你說過,直到雪園大火前,我師父都沒有瘋的跡象。我瞞了你,其實他根本就沒有瘋。是他自己拒絕再唱,風家沒辦法,這才對外宣稱他是因戲成癡迷了心智,又怕他出門被人看見,就關在郊外雪園。”
彭玉沢死死握著杯子,直到骨節泛白,“他心甘情願受這一切,就是為了等人,等的就是他聶皓然。”
他在等聶皓然帶他走。
凌冬風雪裡身披枷鎖踽踽獨行的人,驀然被拉入溫暖懷抱,還承諾了一個陽光明媚的春天。假使從沒感受過炙熱胸膛,他不會覺著外頭天冷,可見識過了春暖花開,他又怎能願意繼續忍受無盡的黑暗。
可當風如許孤注一擲背棄家族舍棄名聲清白後,驀然發現一切是場騙局。
梁堂語抿了下唇,放在桌上的手指不由自主收了下,“我師父他,失約了?”
“嗯。”
“為什麽?”
“為什麽?”彭玉沢看向他,嗤笑一聲,“年輕人,一腔熱血昏了頭,就覺著自己開山劈海無所不能,山盟海誓許下來。回過神冷靜了,發覺要賠上一切負責任,所以,後悔了。”
在約定的日子,風如許沒有等到聶皓然,但這時候他已經卸下身上的全部榮光,落得一無所有。
梁堂語目光動了動,風如許“因戲成癡”的事情他聽說過很多次,從來沒想到真相竟然如此悲慘。當深愛被辜負,他選擇轟轟烈類地死去。
但是,當年聶皓然真的沒有赴約嗎?臉上的燒傷,瞎了的眼,再也不能張開的雙手,都證明聶皓然曾也曾經歷過大火。
梁堂語和他成為師徒的日子雖然不長,但每次提起風如許,他師父絲毫不躲閃什麽,眼裡流露的是真切感傷。
聶皓然收他入門時,教的第一幅整畫就是《富春山居圖》,那是繪在風如許隨身折扇子上的畫。他哼著不成調的《長生殿》,種著風如許最喜歡的枇杷,一卷舊磁帶隨身攜帶百聽不厭……
破院子、舊板車、枇杷樹,長生殿……他生活裡無一處有那個人,又無一處不在思念那個人。
梁堂語搭在桌子上的手攥了攥,“我相信這裡邊有什麽隱情,我師父他依舊深愛著風先生。”
彭玉沢眼角神經質抽了下,沒料到梁堂語如此固執,知道真相後還要為聶皓然辯解。
“你還是這麽想。”
梁堂語看穿他心裡齟齬,“我幫聶老說話,並不是因為他教我技法。”
“如果你見過現在的他,就不會懷疑他對風先生的愛。”
彭玉沢睥過梁堂語的酒杯,他從開始抿過一點後就再沒有碰,他拿起酒瓶面無表情給自己倒滿,端起來一飲而盡,酒杯砰的跺在桌上。
梁堂語正要提醒他傷胃,彭玉沢冷冷瞪著他說:“我永遠記著,那天下了好大的雪,雪園就剩下我們兩個人,大門被從外邊上鎖,師父一言不發地把我帶進屋。拿出了碧玉龍鳳合巹杯,喝了兩大杯酒,醉了,開始唱《長生殿》。”
“你要知道,他自從被關進園子就不唱了。但那天晚上他唱到半宿,唱破了嗓子,最後我分不清他是唱戲還是說自己,哭的笑的都很真,我從來沒見他這副模樣!”
他真的醉了,眼眶通紅,盯著梁堂語,咬緊後槽牙,恨恨道:“我不會原諒風家,我要永遠壓他一頭,我要大聲唱,在烏昌戲台大紅大紫地唱。”
這是風如許的遺願。
“我更不會原諒聶皓然,他不該給他希望又叫他絕望。”
“我們這一行當,有本命的曲,我從六歲跟著他,練的就是《梁祝》。但是那晚,他突然說給我除風姓,第一次對我疾言厲色,叫我改唱《牡丹亭》,他說要讓我自由!”
彭玉沢拍著桌子吼,“可拜聶皓然所賜,他這一輩都不會有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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