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我們對著喝金門高粱那回,s三杯就倒了。我比他強一些,撐過三杯,又給自己添了半杯,一口悶了,還有意識,想笑話笑話他,想偷偷親一親他,才靠近他,我也倒了,暈了。
我看了看男人,還是沉默,我甚至覺得我們先前聊的那些內容實在可笑。他是不是從一開始就聽出來s是誰,s的爸爸是誰,他是不是從一開始就知道我說的是s,陸影,陸念華的三兒子,陸念華,一個黑設會頭目,一個十六歲和他一起去台北闖天下,一個砍了人很興奮,覺得很爽的危險分子,一個和他住在同一條街上的弄潮兒阿華。
怪不得男人剛才聽我說話時,有一陣,眼神十分古怪,是聽到我說什麽的時候?聽到Fumiko的名字的時候嗎?他那時候為什麽什麽都不說?他也深諳陌生人交換秘密,彼此有關聯的人緘口不言的聊天潛規則嗎?那他又為什麽在這個時候暴露自己?為什麽偏偏選了這個時候。我說的台灣的雨觸動了他嗎?
我點了根煙,撇著頭,靠在椅背上抽煙,思索。
還是因為我看著他,透過他的眼睛看到我自己,透過我自己看到了s——我的腦海裡,我的心裡,我的眼裡全是s,我當然能透過我自己看到他。男人發現了,看穿了,他也看到了那麽多,佔得我滿滿的s,他看著s,看到了許多和s一模一樣的阿華。
是這些阿華觸動了他嗎?他再守不住他的秘密,他得說出來,不,是他的秘密自己爬出了他的嘴巴,就像我的秘密堵在我胸口,一有機會,它就急不可待地往外爬。
我偷瞄了眼男人,他的坐姿一點沒變,表情一點沒變,但他的臉色更難看了,面如死灰。我一下喘不過氣來了,捂住嘴咳嗽。
我感覺我也老了,和他一樣老。我真想問問他,他對阿華釋懷了嗎。我問不出口,我既怕他點頭,又怕他否認。我既怕不再煎熬的未來,又怕沒有愛是永遠的,永恆的,長久的現實。
我沒有錢,沒有權,沒有名,只有對一個人的愛,如果這樣東西也會消失,我就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男人動了動,手還是放在桌下,人稍微往前傾了傾。他問我:“s問過多桑和咖桑,自己到底是誰的孩子嗎?”
s沒有問過。他和我描述過他的心態,他太想成為他爸爸的孩子了,他不可能去問。但是他也好奇,或者說,這個問題一直沒離開過他。他是小孩的時候拚命擺脫它,不去想它,把它埋得很深很深,他大了,和他爸越來越像——性格,樣貌都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這個問題又從他心底盤旋著環繞了上來,他是誰呢,他從哪裡來的呢,如果他不是他爸媽的孩子,性格可以後天打磨而變得相似,那樣貌也可以嗎?
他還說,大哥有主,二哥有機器人,弟弟有他的滑板,他的音樂,咖桑……咖桑有她的雨傘,手套,日文小說,爵士唱片。他說,我一直在模仿爸爸,可我研究所畢業那一天,大家在家裡慶祝,我看著自己的畢業證書,我感覺我什麽都沒有。
於是,他去了融市。他去尋找一個答案,一種歸屬感。
他聽過一些流言蜚語,他父親長居台北,但是有一陣,二十多年前吧,去過融市一次,在那裡買下一幢清朝故居。
他想,如果他是父親和情人的孩子,那房子應該是給情人住的。
他翻到了房屋買賣的合同,找過去,找到了好再來按摩會所,找到了范經理。他和范經理在前台說話,他說,您好,請問這間房子您是問誰租的?
范經理說,你台灣來的?
他沒說話。范經理問,你是華哥的兒子吧。s搖了搖頭,范經理說,你就是!s問他,那你知道我媽是誰嗎?范經理說,你媽早不在了。s問,生病?范經理說,難產。范經理還說,不要告訴你咖桑。
范經理說,華哥很愛你咖桑的,他一時糊塗,你咖桑生了次郎之後,身體就很不好,以前大家都搞不懂嘛,現在都說產後抑鬱,產後抑鬱的,荷爾蒙失調,精神上的問題,以前就覺得月子沒做好,就覺得人怎麽好像變了一個人,不是哭,就是發脾氣,華哥那時候壓力也很大,想做貿易公司,美國人不給面子,吃了不少閉門羹,兩夫妻在家裡難免吵架,發脾氣,你咖桑就說要回日本,華哥就說,那你回去,日本人殺了你全家,你回日本去吧!你咖桑真的走了,華哥呢,他哦,難免去找另外的溫柔鄉嘛。等到小孩要生出來了,他後悔了。他說,他還是愛她。他去日本找她回來。他騙了你的咖桑,他說,小孩是自己朋友的孩子,朋友沒法養,他們領回來養吧。
s說,我小時候和爸爸長得很不像的。范經理說,小孩子哪看得出來啊。他打量著s,說,你一走進來,我就知道你是誰了。
范經理問他,你來就是想問這些事情的吧。
s說,我暫時不想回去了。他說,你還是沒告訴我,這間房子你是問誰租的。范經理聽了就生氣了,吹胡子瞪眼,大手一揮,隨便你,你想待著就待著吧!帶夠錢了嗎?住哪家賓館啊?你家裡人不知道你找過來吧??
s說,我聽說你們地下室一直在招技師。
范經理更生氣了,你神經病啊?我們沒有地下室!
s說,我剛剛看到兩個人走下去。范經理要趕他走,結果s第二天又去了。第二天。就是我遇到他的那一天。我們在地下室,肩膀撞到肩膀,我喊住他,拳頭朝他揮過去,他躲開了,我又一拳招呼過去,我的胳膊被他架住。范經理從樓上跑下來,勸開我們,勸住s說,好好好,你當保安,你當保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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