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5號,晚上,四季廣場周圍拉上了封條,白天我再去看,一輛挖土車停在了門口。四季廣場要被拆了。
范經理在微信群組裡通知我們,12月12號,好再來地下室徹底結束營業。
他說,咱們來個風光大葬啊!
12號凌晨,他包下了天星大堂,和我們一眾“不要臉”“不成器”的小兔崽子們聚餐。我去了,飯吃到一半,業皓文打電話給我。我點了根煙,出去抽煙,接電話。
那時融市下雪了,好大的雪,晶瑩閃亮,一片又一片,每一片都長得不一樣,落進黑夜裡,掉在地上,轉眼就找不到了。
業皓文問我在幹什麽。
我往飯館裡看,燈光溫暖,兩桌奇裝異服,濃妝豔抹的男人女人推杯換盞,有人哭,有人笑,但是大家的樣子看上去都是快樂的。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這個道理誰都懂。我們更懂。
小寶在人群裡和我揮手,我也笑著和他揮揮手。
我和業皓文說:“你別來煩我。”
業皓文說:“我在德國,下了很大的雪,融市下雪了嗎?”
我要掛電話,他說:“我在數雪。”
我問他:“孫毓又訂婚了還是結婚了?”
他不說話。我猜是又訂婚。孫毓應該又遇到了一個暫時名列他真愛榜第一位的人。他等著後頭再有人朝這個位置發起衝擊。我佩服他的決心,耐心和天真。他還相信真愛這種東西。他哪來的那麽多精力和能量一次次去愛?
業皓文也有決心和耐心,但是他不天真,他只是蠢,犯賤,有自虐傾向。
我說:“你不要再打電話給我了。”
我掛了他的電話,站在門口抽煙,雪飄到我臉上,手背上,鑽進我的脖子裡,我縮著身子抽煙。
小寶出來了,把我拉進屋,屋裡有台不知誰弄來的卡啦ok機,范經理在台上唱歌,他唱《送別》,他指揮我們大合唱。
有人抹眼角,有人站到椅子上高舉酒杯,高高抬起頭顱,手很靠近吊燈了,臉上都是光,有人跑調了,還唱得更大聲。小寶在我邊上打節拍,我們一起有節奏地搖擺身體。
突然,天星的門被人推開了,一個很普通,很不起眼的男人和一個很普通。很不起眼的女人走了進來。我們看到他們,他們看到我們,我們安靜了,站在椅子上的人灰溜溜地跳了下來,背過身,低下頭。
男人問:”外賣宵夜做吧?我看附近就你們店還開著。“
阿銘去招呼生意,我們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默默吃菜,飯館裡靜悄悄的。
一曲《送別》結束了,范經理繼續點歌,唱歌,前奏響起來,我一看,歌叫《舞女》,閩南語的歌。
范經理閉上了眼睛,一手挽著話筒線,陶醉地唱著:
打扮著妖嬌模樣,陪人客搖來搖去。
他唱著:
來來來來跳舞,腳步若是震動,不管伊是誰人,甲伊當做眠夢。
甲伊當做眠夢。
當做眠夢。
我悶了一杯酒,趴在桌上,我感覺有人輕輕撫摸我的背。是我的夢吧。我不相信真愛,可是人睡著了會做夢,我有什麽辦法,我沒辦法控制。
冬天了,阿檳又要來了。我盼望他來,盼望他快些來。
10.
12月20號,阿檳終於來團建了,中午,我去醫院拿體檢報告,沒有艾滋,沒有癌。醫生說:“有些貧血。“
我問:“真的沒大問題?”
我說:“我有時候頭很痛,眼睛很乾,耳朵裡耳鳴,提不起精神。”
醫生看了看我,把體檢報告還給我,說:“多補充營養,多運動,不要整天看手機。”
我從醫院出來,等公車的時候又把體檢報告拿出來看,真的沒病沒災,不過,放報告的信封裡多了張傳單,有人物,有字。人物是兩個放飛白鴿的年輕人,一男一女,面龐上寫滿朝氣,仰望著什麽,身後是藍天,他們邊上用粗體字印著:關愛精神健康,抑鬱互助小組靜候您的光臨。
我笑出來,我不是抑鬱,抑鬱的人說死就去死了,我做不到,我最多是鬱鬱寡歡。
我把傳單塞回去,四下張望,公車站上張貼了不少公益廣告,全是醫院做的,建議大家少抽煙,少飲酒,少吃油膩食物,多運動,勤健身,遠離肺部疾病,遠離脂肪肝,保持身心健康,延年益壽。
我等的車來了,我坐車去肯德基買了個全家桶,又去隔壁煙酒店買了三包煙,兩瓶啤酒,找了個公園邊吃炸雞邊抽煙,喝酒。
晚上,我去友誼賓館找阿檳,他們公司還是安排住這間老城區的老賓館,阿檳對此意見很大,我沒什麽意見,阿檳說,以前是覺得這裡髒亂差,現在是覺得不方便,吃個飯都找不到地方。老城拆了更多地方,小飯館關了不少,路變得更窄,路兩邊都是三夾板搭出來的矮牆,上面貼著繪有綠樹和草地的海報,掛著寫有“文明施工”的橫幅。那三夾板後頭到底在營造什麽,施什麽工,說不清,新聞裡說是文明建設,報紙上說是城市面子工程。白天老城的路上到處都是建築噪音,晚上,噪音沒有了,路上人又少,四周圍黑燈瞎火的,阿檳說,走在路上感覺自己像孤魂野鬼,很不舒服。所以他頻繁地帶我去新區。我們搭過江纜車,有時下午就過江了,有時晚上七八點才上纜車。我在纜車上看了許多黃昏,許多夜晚,那陣子,我有些迷上搭過江纜車了,阿檳白天要忙的時候,我就自己去搭纜車,來來回回地坐,過江纜車一直都算融市的一個景點,我和遊客們擠在一起,遊客拍照,自拍,拍風景,我躲著鏡頭,也拍風景,拍融江,鏡頭裡偶爾還能收進很遠的百寶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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