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山看見藤纏樹,出山看見樹纏藤,樹死藤生纏到死,藤死樹生死也纏。
老馬聽了,身體蜷得更緊了。人真奇怪,小時候蜷在媽媽懷裡,皮很皺,還沒長開,渾身軟綿綿的,到老了,老得全身發皺,什麽勁也提不起來了,蜷在一個男妓的身上。我忽然覺得老馬有些可愛,低頭親了親他的頭髮。
老馬說:“小寶啊,這是唱愛情的。”
我說:“你一說,我好像有些懂了。”
老馬問我:“你要不要搬去我那裡住?”
我一口答應。
我們在好再來是住宿舍的,一個房間兩張上下鋪,好再來人員流動快,我搬去老馬那裡的時候,我們宿舍四張床隻睡了三個人,其實頂多算兩個,我和盒盒經常碰面,結伴上下班,但是s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s在我的手機聯絡本上備注名是:神龍教教主。
還是說說老馬吧。
老馬住在紅星小區12幢303,據他說,他兩年前住的還是電梯入戶的小高層,一百五十多平,帶個大露台,種了葡萄,番茄,養了睡蓮,薰衣草,但是他孤伶伶一個人,越過越覺得房子空,房子大,到處都是塞不滿的空間,打掃起來還費事,加上要供兒子出國念高中,讀大學,說不定還得考個研,讀個博,乾脆就把房子賣了,買了現在這間一室一廳的二手房,他還是能種番茄,種蓮花,就是大番茄成了聖女果,睡蓮成了碗蓮,養在一隻青瓷小碗裡。我見過,就在客廳邊的陽台上,我見到它的時候他還是個花苞,合攏的花瓣簇成尖尖的佛手相並狀。佛手的指尖鮮紅。我沒見到它開花我就從老馬那裡搬出來了。
老馬結婚結得晚,離婚離得早。孩子一歲他就“自立門戶”了,他從舊金山回國之後在北京給人做裝修,賺了點錢,當時一個生意夥伴說融市發展前景好,他就跟著來了,兩人合開了間裝修公司,後來還搞物業管理,搞房地產,著實風光過。他和我說,小寶啊,你是沒見過,你是不知道啊,我年輕的時候,人都是朝我飛過來,撲過來的,去唱個卡拉ok,酒杯就沒法放下來,那是喝不完的酒,摸不完的屁股哇。
現在,老馬老了,公司搞不動了,酒喝不動了,屁股也摸得不得勁了,整天提著個保溫杯不是去看股票,就是上公園溜達,看棋,看魚,看年輕小夥子的屁股。他還和我說,小寶啊,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的時候,你就知道了,看比摸有意思。我說,那你一定去過四季廣場吧?
老馬年輕的時候看不太起四季廣場這個地方,覺得那裡盡是野雞,沒有檔次,不入流,後來咂摸出看比摸有意思這個道理,他去了四季廣場一趟,在那兒被人打了劫,對那裡印象很差。我是四季廣場出來的,我在那裡遇到了范經理,我以為他喜歡皮滑肉嫩的半大孩子,和他裝嫩,被他看穿,我怕他是警察,裝瘋賣傻,又被他看穿。他帶我去了天星小炒吃炒面,喝可樂。他問我:“怎麽不回家?”
我說:“師父說山下的女人是老虎,我就下山來看看。”
范經理給了我一個毛栗子,把我帶去了好再來,樓上。隔天,給我安排了一個師父,教我拿捏人體穴位,拿捏客人,我學了半天就自己跑去了樓下,地下室,恨得范經理牙癢癢,揪著我的耳朵罵,狗改不了吃屎,死性不改的小兔崽子!
我對他笑,他踹我的小腿,踹我的屁股,我溜進了一間按摩房,正好有個客人在裡面,等他點的技師,我迎上去,嬉皮笑臉,老板,我給您洗頭,洗腳吧。范經理追進來,那客人要留我下來,范經理沒轍,隻好訕笑著退出去。
我習慣了給佛祖洗頭洗腳,服侍他們,改不掉了。
我在四季廣場出沒的時候,從沒聽說過打劫的事,我們雖然沒人管,但都懂規矩,規矩就是在黑夜出沒,找一根電線杆,一棵樹,在邊上站一站,或者坐在“敖包”附近,等別人的一個眼神,眼神對上了,對準了,就去廁所隔間對身體律動的頻率,無論協調還是不協調,自己選的人,不要有怨言,反正夜晚那麽多,機會那麽多,總有對的人會出現。打劫,恐嚇的事情我們不做,打劫恐嚇屬於窮途末路的人才會乾的事,我們都還沒到那個地步。
我好奇問老馬:“四季廣場的小孩兒現在這麽野?”
他說:“那可不是。”他念叨,“阿豐在的時候絕對不會發生這種事。”
我沒聽過這個名字,問:“阿豐是誰?”
老馬歎氣,撫掌:“阿豐啊,阿豐才是好再來的老板,是阿豐立了規矩,在這些規矩裡我們才能這麽自由自在啊。”
老馬還說:“我在中餐館裡洗盤子,我睡在我姑媽的衣櫥裡,我覺得我是自由的,我沒有錢,我出門被人吐口水,被人比中指,被人chinkchink的罵,你知道CHINK是什麽嗎?C-H-I-N-K,很排華,很歧視的詞,可是,我也覺得我是自由的,我罵回去,我打他們!我打得他們滿地找牙,我爬到天台上去看金門大橋,金門大橋好小的一個啊,橫在雲裡面,雲燒起來的時候,根本看不到它。它也是自由的,隨心所欲的。”
“但是小寶啊,後來,一種叫艾滋的東西來了。它來了,一切就有了界限,我不自由了。再也不了。我回來報效祖國了。”
老馬說著說著眼眶濕潤了,我擦擦他的眼角,他道:“柏林牆拆了也沒用,沒用的啊小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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