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凡還是老偷我的襪子穿,我還是來去偷他的饅頭,老看他挨罵。
東明不光鏡片滾圓,肚子也滾圓,一張臉上成天的油光滿面,大概只有菩薩知道為什麽他吃菜葉豆腐能吃出這麽多油水。東明的嘴裡總在嚼檳榔,一口牙齒發了紅,說話時生生一張“血盆大口”。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他大血蛤。
春城不靠海,但我去過海邊,吃過血蛤,我喜歡它紅通通的顏色,不喜歡它腥濕濕的味道,也不喜歡它滑溜溜的口感,媽媽喂我吃了一顆很小的,爸爸趕緊蘸了一筷子白酒塞進我嘴裡,我被白酒辣得直怎舌頭,直皺眉頭,我恨不得把整張臉皺成一團,媽媽看著我笑,爸爸也看著我笑,那是我很小很小的時候發生的事了,那時候我可能只有我爸巴掌那麽大。我爸的手好大,他牽著我的手,我感覺我整個人都被他提著,在路上走,在沙灘上走。沙灘上只有他和我媽的兩串腳印,我的腳印是很輕的,很淺的,沒能留在沙灘上。我爸的手到底有多大呢,他抱起我,抱著我,我就感覺整個天和地都蓋了起來,我成了蚌殼裡的蚌肉。我安安靜靜,舒舒服服地躺在我的殼裡。我太小了,小得還不知道蚌殼也會進沙,進來的沙還趕不跑,我還得養著它,養到它變成珍珠,變成寶物。大師父說過,塵勻啊,修佛就是修珍珠。我搞不懂了,說,大師父啊,那是沙子修佛,我不是沙子啊,我是蚌肉啊。大師父閉攏眼睛,合十手掌,念了句阿彌陀佛,說了句,大半夜的有不睡覺在外頭閑逛的功夫,去,給閻王爺洗頭去!
我們在畫圖課上畫閻王,十個殿的閻王,每位閻王老爺都是白麵團似的臉,墨痕似的眉毛,直挺挺的鼻子,小小的圓鼻頭、圓鼻孔,除了轉輪王,各個都留著一把山羊胡。東明和尚說,這叫美虯髯,古代流行,留美虯髯的才是美男子。
我看十殿閻王裡只有轉輪王才算得上美男子,轉輪王沒有胡須,嘴巴緊閉,一張嘴是櫻桃小嘴,紅豔豔,喜滋滋的。東明和尚說,轉輪王管的是轉世發配,事情最少,活兒最輕松,死了的人,要受什麽刑,要去哪裡受刑,要投去哪兒,投去做什麽,在前頭九個殿就解決了,到了他這裡的就是能去投胎的了,身上都帶著文書呢,他就隻管把他們發去孟婆那兒,管他們喝一口孟婆湯。你們說,活兒這麽少他能不整天開開心心,和和美美的嗎?地獄那可是活兒多到閻王都想吃人呐!大家都感慨,哦,怪不得閻王老爺們各個都長得那麽嚇人,原來是乾活乾出來了一身壞脾氣,相由心生,人也變得醜惡,凶狠了。
我們也畫佛,畫的是大雄寶殿裡的觀音大士,十殿閻王的木頭像存在偏殿裡,大雄寶殿裡只有那一尊觀音。我後來去過不少廟,不少廟裡都有觀音,他們的觀音不是一個腦袋就是一百雙手,我們那兒的那尊觀音,只有一雙手,一手淨瓶,一首結法印,但她足足有一百個腦袋!這一百個腦袋裡,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和顏悅色的,有微微含笑,也有微微含苦的,腦袋多,管得事情也多,中考高考,就業分配,婚戀嫁娶,老婆要幾個,老媽要不要養,只要有人來問,大師父都能給她找出管她煩心事的那個觀音的腦袋。不過也因為這位百首觀音管得實在太多,實在太忙,沒能事事遂了人的願,廟裡的香火並不旺。大師父就琢磨,可能它管得還不夠多,他得給觀音再加幾個腦袋,管彩票開獎,管股票漲跌。
我懷疑現在雲緣廟的觀音得有兩百個腦袋了。我懷疑雲緣廟還在不在。
我們學畫畫時用的都是鉛筆,毛筆珍貴,墨水金貴,只有師父師兄們騰抄佛經的時候才能用,宣紙也是矜貴的東西,經不起小孩兒的折騰,我們的那些畫全畫在老黃歷紙的背後。
老黃歷紙在我們廟裡的用處可多了,我們學畫圖,學佛經,學疊元寶,疊蓮花,夥房記帳,茅房擦屁股全仰仗它。附近村子裡家家戶戶都用黃歷,每年都要淘汰幾百幾千本,各村的村長就收集了這些紙送來我們廟裡積功德。
畫圖課上,我們畫寶殿,畫閻王,畫觀音。我畫師兄。鉛筆沒法給黑白畫上紅色,我就不畫師兄的胎記。沒有胎記的師兄,白白淨淨,清秀溫和,笑眯眯,有些像轉輪王。
東明和尚沒空時,師兄會來監督我們畫圖。畫圖畫的好的人,能跟著師兄學木雕。師兄的師父也是和字輩,叫和仰,師兄說他是從仰光來的,從前就是個手藝人,他不會說話,也聽不見,我們說客家話,說普通話,說緬甸話,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不過是人臉上一張嘴巴在動,送出些不同的氣味。
師兄身上總有木頭香。
那一百個觀音腦袋全出自和仰師叔之手。
十殿閻王是老早就有了的,都說先有了第一尊轉輪王才有了雲緣廟,原先這天地間,山嶺裡,只有這一尊轉輪王,不知是誰塑的,不知是誰將它立在了這裡。據說,原先這轉輪王的法眼所及全是橫屍。雲緣廟原先是片亂葬崗。後來有人給轉輪王搭了個小亭子,再後來小亭子變成小房子,小房子變成小院子,十個殿的閻王“接踵而至”,全來了,聚齊了,又請來風調雨順,普賢菩薩,文殊菩薩,最後才是觀音大士。
這些大王佛祖全是木頭身的,每天打掃了院子,打掃了各殿後,還要給他們洗頭擦身子,那規矩可是成百上千條,我們剛進廟的幾個小禿腦袋跟著在廟裡待了一陣的小禿腦袋學,他們說一句,我們跟著念一句,我念了兩句就煩了,就開始挖草鞋上的乾草下來編蛐蛐。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