業皓文和我同校,比我小一屆,不同系。業皓文又說:“我之前一直以為你留著這隻手機,留著號碼是在等尹良玉的電話。我聽說他回老家了。我沒想到他自殺了。”
貪吃蛇咬到了自己的尾巴,死了。我打了個哈欠,把諾基亞揣進兜裡,伸長了腿,伸長了胳膊,伸了個懶腰。業皓文欲言又止。
周主任來查房了,業皓文熱情地和他打招呼,笑得很開。周主任說:“小業又來看馮阿姨啊。”
業皓文笑著點頭:“還要麻煩主任多照顧了。”
周主任轉頭看我,我和他點頭致意。周主任帶了一群來輪轉的醫科生,他和他們介紹馮芳芳的情況。
“這個病人呢,第一次發作之後,送來醫院有些遲了,萬幸的是救了回來,當時我們給她清除血腫,之後又發作了一次,這種失血性腦卒中……那我問一下那針對缺血性腦卒中,多少小時之內進行溶栓治療,效果會比較理想?”
我答:“六小時以內。”
周主任看了看我,我笑笑,走了出去。
出血性腦卒中比缺血性腦卒中致殘率要高,馮芳芳現在半邊身體癱瘓,話說不出,表情不由自己控制,她的右邊眼睛的眼角總是吊著,右邊眉毛總是高高聳著,小山峰似的,整個人活像一隻提線木偶,操控她的人隻贈予了她這樣一副“憎恨”的表情。但她的意志堅強,近乎頑強,護士說她現在在學用拐杖,用還能掌控的左邊身體拖著右邊的身體走路,上樓,下樓。她每天都要練習,都在適應。她討厭輪椅,見到就發脾氣。
我去住院部外面抽煙,業皓文跟了出來。我們在花架下面說話。花架上掛下來許多紫藤花,一串一串的,一串挨著一串。兩個年輕人在我們邊上拍花、自拍,很開心的樣子。
業皓文問我:“你怎麽不和我說尹良玉後來自殺了?”
我抬頭看那些紫藤花,它們的花瓣嬌嫩、輕薄,陽光燦爛,花瓣上的脈絡經紋在光照下一覽無遺。陽光透過花瓣照進我眼裡。陽光有些刺眼,我低下頭,揉揉眼睛,說:“人死都死了。”
業皓文說:“我沒想到他會自殺……”
我說:“是啊,我都沒有自殺。”
業皓文說:“我沒想到……”
年輕人的手機哢嚓哢嚓響。我說:“你別多想。”
他說:“你有點冷血。”
我笑了笑,稍抬起眼瞧了瞧他:“不至於吧。”
他看著我,問我:“是不是因為這件事你媽才中風的?”
我說:“我媽?”
“馮阿姨啊。”
“哦,那是尹良玉的媽媽。”
年輕人們拍夠了,走開了。
業皓文說:“我沒認出來。”
他的聲音輕了下去,眼簾也往下垂。我比劃著:“她以前不是去我們學校靜坐,拉橫幅,還揪著我打啊罵啊的,說我勾引她兒子,同性戀,爛屁股,從食堂一路罵到宿舍,罵到我退學,你沒見過?你不記得了?”
業皓文搖頭,嘴巴微微張開著,薄薄的眼皮翻動著,它們一會兒蓋住他那兩顆黑亮的眼珠,一會兒把他眼裡兩道深邃的目光完全暴露了出來,他似乎在嘗試回憶什麽。
“現在你在照顧她?”過了片刻,他問我,一邊眉毛稍稍挑起。
“不算照顧吧。”我說。我指指住院部:“我再去看看她,說不定她醒了。”
業皓文沒說什麽了,我們一起回進了住院部大樓。馮芳芳真的醒了,不過不在病房裡,護士說王阿姨陪著她去樓道上練習爬樓梯了。我們就去了樓道,馮芳芳穿著病號服,左側腋下夾著拐杖站在上一層樓梯上看我,她邊上是王阿姨,王阿姨邊上是一扇打開的玻璃窗,陽光還是那麽好。王阿姨看到我們,笑著和我們揮手,說:“今天挺好的!”
她看馮芳芳,還是笑著,說:“大姐!來,我們走兩步讓他們瞅瞅!”
業皓文和馮芳芳揮手:“阿姨,你醒了啊,外頭天氣不錯,我陪您去外頭走走?”
王阿姨說:“那好啊!來,大姐,咱們往下來,先這隻腳……”
馮芳芳沒動,光盯著我,她的嘴角抽搐起來,臉上憎恨的表情更深。我也沒動,業皓文往上走,作勢要去扶馮芳芳下來,王阿姨便退到了她身後去,業皓文扶住了馮芳芳,王阿姨在旁笑眯眯地指點:”對,欸,對,先讓她走這兒……“
他們其樂融融,一團溫馨,像一串挨著一串的紫藤花,熱熱鬧鬧地懸在高處,沐浴著陽光。我站在原地仰望著他們。陽光還是那麽刺眼。我靠邊站著了,站在一片黑影裡。業皓文小心地攙著馮芳芳,馮芳芳小心地走著,姿勢僵硬,表情凝固,業皓文把她一路扶到了我邊上,就是那時候,馮芳芳的喉嚨裡忽然發出咕噥一聲。她推了我一把。
我沒料到,躲閃不及,摔下了樓。我覺得馮芳芳那一身咕噥應該是在罵我。
賤人。臭不要臉。有人生,沒人養的狗東西。
也可能是在詛咒我。你不得好死。你去死吧!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尹良玉說,他媽媽是知識分子,很講道理,很有涵養的,她會喜歡我的。他自殺之後,我感覺出來了,馮芳芳確實很有涵養,她每天打電話給我,罵來罵去都是那麽幾個詞,都不帶髒字的。她還寫信給我,長篇大論,旁征博引,有理有據,中心思想永遠不變,無非就是要我死,無非就是她恨我,無非就是我是魔鬼,地獄來的——尹良玉死後,她就信了耶穌,她覺得世界上到處都是像我一樣的魔鬼,我們在地上爬,咬人的褲子,我咬走了他兒子的褲子,拖他進了地獄,害死了他。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