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左右顛晃,浮浮沉沉,我聽到木板碎裂的聲音,帆布撕裂的聲音。丟卡利翁痛哭了起來,他跪在了甲板上,哀聲道:“至高的海神波塞冬啊,要如何你的怒火才能平息啊……”
皮拉也開始哭泣,她捂住了臉,抽噎著說道:“毀滅,我們還是逃不脫。”
毀滅……
多熟悉的字眼。
多熟悉的聲音。
是誰在我耳邊說話,是誰在說什麽語言?我竟聽不懂……
像一首詩……
皮拉拿出了一把匕首:“讓我們一起離開吧,我不要死亡將我們分離!!”
她又說:“還是以我獻祭!讓我作為祭品來安撫波塞冬的怒火吧!丟卡利翁,不要忘記我!”
阿瑞斯往前走了一小步——他就在我身邊,我們的身上都不曾沾染一滴海水,我們跟著船隻搖晃,我說:“他們會活下來的。”
我往前指了指:“帕那索斯山近在眼前了。”
阿瑞斯還是伸出了手,他的手指穿過了皮拉的頭髮,他道:“我想我們被時間拋棄了。”
時間拋棄了我們,那我們還能做什麽呢?
我們在船上坐下了,丟卡利翁和皮拉爭執了起來,他們強奪匕首,一時擁抱,一時爭吵,一時痛哭流涕,一時親吻彼此。
我說:“當曙光來臨時,他們會意識到他們是多麽的可笑。”
阿瑞斯說:“可笑?你認為在生死關頭掙扎的人是可笑的嗎?”他的聲音乾啞,他接著說:“我知道了,因為神族不死。”
我糾正他:“是很難死。”我又說:“普羅米修斯已經告知他們,他們會安然無恙,假如他們真的信仰虔誠,他們便能平靜地對面這海洋上的一切考驗。”
阿瑞斯說:“因為他們是人,他們的生命何其短暫,他們面對危險時何其恐懼,他們的掙扎源自他們的理性。”
他說:“理性是人的特權。”
我嗤笑了聲,這玩笑可開得太大了,我說:“就算這裡是眾神無法聽到,無法看到的領域,也不代表你可以胡言亂語。”我說,“他們在恐慌中喪失了理智,變得瘋狂,一時哭一時笑,你叫他們解釋他們哭什麽,笑什麽,他們無法解釋。”
阿瑞斯看著我,說:“愛情讓他們願意選擇一起死去,愛情也讓他們掙扎是否要一起爭取一線希望,愛情是毀滅,也是生機,他們的眼淚是軟弱,是害怕,也是欣喜和欣慰,他們的笑是武裝和掩飾,也是快樂和幸福。”
他問我:“你難道沒有恐懼的時刻嗎?”
我說:“我沒有恐懼的時刻。“
“即便克爾從你眼前掠過?”
“我便與他戰鬥。”
“即便你的生命正在逝去?”
“我便接受命運。”
阿瑞斯輕笑:“人們信仰你,人們敢於挑戰命運,你卻甘願信仰命運。”
我說:“俄狄浦斯挑戰命運,躲避命運,可恰恰掉入了命運的陷阱,沒有人能逃脫阿南刻的安排,神也是。”
阿瑞斯這時說:“是的,我想成為人,我想活在有限的生命裡,做出我自己的選擇。”
我說:“你厭惡戰爭。”
他說:“不,我不厭惡戰爭,只是這不是我自己的選擇,我厭惡的是這個符號降臨在我的身上,我便只能接受。”
我看著他,戰神的眼神透明而堅定,那木板碎裂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一根船桅斷裂了,一塊帆布掉了下來,擋住了我的視線,我趕緊撩起它,尋找阿瑞斯。
阿波羅(中)
出乎我的意料,這帆布後頭沒有了滔天的巨浪,被淹沒的城邦,人類的末日,也不見哭泣的丟卡利翁和惶惶不安的皮拉,這帆布後頭竟是一片熱鬧的集市,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攤販,有賣瓜果的,賣香料的,有吆喝自家熬煮的醬料的,好幾家賣橄欖油的排在一塊兒,每家小攤前都圍著不少詢價的人,對話聲此起彼伏,我卻一句都聽不懂,人們的打扮也古裡古怪,無論男女都露著胳膊和大腿,女孩兒們腳上穿著一種靠細雞骨一樣支撐著的鞋子,大多數人的鼻梁上架著一片黑漆漆的板子似的東西,還有狗也有模有樣套著個布袋,狗的頸上全拴著繩子,繩子的一端由人捏著,我真好奇,雞呢,牛呢?也都這樣被拴著嗎?
我近旁的一個水果攤前,一個頂著鳥窩似的棕黃頭髮的男人牽著的一條白毛狗衝我直叫喚,男人和邊上的女人熱絡地攀談,絲毫沒有要安撫那狗的意思,只是不時扯動一下繩子。阿瑞斯就在那狗邊上,他嘴裡正嚼著什麽,水果小販熱情地招呼著他,嘴皮不停動,一會兒塞給他兩顆小小的,絳紅色的果實,一會兒從蘋果堆裡挑出一顆,在衣服上擦了擦,作勢要他嘗。那狗還在叫,阿瑞斯瞅了我一眼,扔給我一顆那絳紅色的果實。我吃了,吐出核,一下子,我什麽都懂了,什麽都明白了,我徑直朝阿瑞斯走過去,那白狗——這白色的吉娃娃狗叫得更厲害了,我沒理它,才要和阿瑞斯說話,水果小販笑著招呼我們:“您二位這是要去劇場演出呢嘛?”
他在說話,希臘話,現代的希臘話,21世紀的希臘話,他賣的是蘋果,香蕉,櫻桃,杏子,梨子,他邊上是賣奶酪的,羊奶的,牛奶的,山羊的,綿羊的,水牛的,誰在講英文,不列顛口音,還有法語,魁北克口音,誰……有人在念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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