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從夢中驚醒,梁鶴洲總是不在身邊,不是在陽台抽煙,就是在客廳盯著電視發呆。燕驚秋束手無策,換到需要他關照梁鶴洲的時候,他就像咿呀學語蹣跚學步的孩子,笨拙又生疏,除了給梁鶴洲一個擁抱,想不到還能做些什麽。
他也去醫院,還是讀書給裴素麗聽。
有一次醫生把他們叫出病房,委婉地告訴他們別太樂觀,暗示裴素麗大約是回光返照。可即便不說,他們或者說裴素麗和他們心中都早已明了,只是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用無知的假麵粉飾太平。
燕驚秋知道那一天要來了,而且很快,或許會發生在猝不及防之間。但即便有了這樣的心理準備,他還是被悄無聲息降臨的死亡所震懾,就好像走在黑夜的暗巷中時驟然遭襲,那深深的無力,那徒勞的憤怒,那猛烈的痛。
自己尚且如此,他不敢去想梁鶴洲是何感受。
裴素麗走的那天,他約好了下班後去醫院給她讀書,一本小說,只剩最後一章沒有讀完。傍晚,已經過了梁鶴洲來接他的時間,他在店裡等了一會兒,接到了那通電話。
梁鶴洲聽起來很平靜,淡淡地說不能去接他了,還叮囑晚高峰可能會堵車,讓他不要著急,一再地讓他路上要小心。
他機械地收拾了工作台,關店鎖門,打車去醫院,一路上懵懵懂懂,沒什麽實感。
太平間很冷,走廊很長,空蕩蕩回響著他的腳步聲。梁鶴洲坐在椅子上,腳邊地上一束茉莉花。他手肘抵著膝蓋,頭垂得很低,聽見動靜也不看他。
他蹲下,枕著他的腿,叫了聲“鶴洲”。
良久,梁鶴洲動了動,邊摸他的頭髮邊說:“今天天氣特別好,窗戶開著,一直有花香飄進來……”他發出一個音節,似乎是想說“媽媽”,但到了嘴邊又改成了“她”,仿佛這麽說,去世的就不是裴素麗了。
“她想知道是什麽花,我出去看了,是牆邊的一叢紫茉莉,好像是野生的,我想著去花店買一束放在床頭,花店沒有紫茉莉,只有白色的……我買了,回到這兒剛走到病房門口,護士就把她推出來,推進急救室裡。”
他頓了頓,淺歎一聲,又說:“她走的時候我不在,不知道她是不是很害怕。假如我不去就好了。”
燕驚秋明白,他覺得自己甚至可以大言不慚地說一句“感同身受”。無數次,他幻想五年前和梁鶴洲的最後一面,假如他不發脾氣,假如他在梁鶴洲轉身離開的時候拉住他,哪怕撐著傘和他一起走回家,不讓他淋雨都好,只要有那麽一個微小的細節變動,結果或許就會不一樣。可是沒有假如。就好像在人潮湧動的大街上,與車子相迎擦過,瞧見車裡那張夢寐以求的臉,還沒來得及出聲喊,車子就開遠了。這一刹那的錯過,就是日後長久的、絕望的暌隔。可是至少,他現在和梁鶴洲在一起,而裴素麗永遠地離開了梁鶴洲。
他垂眼盯著那束白茉莉,默默的落淚。裴素麗應該喜歡茉莉花吧,可是他一次都沒買來送過她。
*
沒有葬禮,隻準備在殯儀館辦一個簡單的遺體告別儀式,時間定在下午四點。
那天凌晨,梁鶴洲因為胃疼驚醒,吃了藥睡下去,沉沉睡到中午,醒來還是胃疼,蜷在床上渾身冒冷汗。燕驚秋手忙腳亂,倒了熱水來讓他吃藥,又出門去買粥和小點心,回來時一推門,險些撞倒梁鶴洲,他就站在玄關,臉色發白,眼裡全是血絲。
“到哪裡去了,也不和我說一聲。”他把燕驚秋拽進懷裡,摸他的臉又親他的額頭,抓著他手臂的指腹在那傷疤上來回地摩挲,上上下下打量他,滿眼憂慮。
“點外賣就好了,跑出去做什麽?衣服也不穿穿好,說了風大要戴帽子怎麽就是不聽?外面車子那麽多,你……”
他頓住沒再說下去,燕驚秋踮腳抱住他,他一下子軟了腿,半倚著牆,半倚著燕驚秋,把臉埋在他胸前。
吃飯的時候,梁鶴洲坐在餐桌上,握著杓子的手不住地發抖,隻喝了一口粥,還沒咽下去就吐出來,杓子哐當摔在桌上。
燕驚秋無所適從,他已經不記得梁鶴洲多久沒有吃東西了,在椅子上呆坐片刻,重新去廚房拿了杓子出來,但梁鶴洲緊握著拳頭,把手藏在桌下。
“鶴洲,你別這樣,你吃點東西好不好?”燕驚秋說著就哭起來,把買來的小點心一個個推到他面前,“這個是紅豆糕,這個是雪花酥,我排了好久的隊才買到的,你不是喜歡這個嗎,我記得的,鶴洲,你吃一口就一口,行嗎?下午我們還要去……去……鶴洲……”
梁鶴洲垂著眼簾,伸出手來抱他坐在自己腿上,低聲說:“小秋,寶貝……我吃不下,對不起,對不起,別哭了。”
他的手仍是抖得厲害,燕驚秋一把握住,緊緊捏著。
“你怎麽了鶴洲……我們去醫院吧,好嗎?”
“不,不用,我只是、只是一直想起醫生讓我簽病危通知書。”
他站在急救室外面,護士走出來,遞來紙和筆,有那麽一瞬間,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該怎麽寫,渾渾噩噩的,好像只是在紙上亂塗亂畫了一番,冷冰冰的筆杆仿佛到現在還被握著,想一想,手就開始發顫。
他瞥了一眼桌上的東西,胃裡一陣泛酸,真的沒有一點胃口。最後燕驚秋勉強喝了一碗粥,回房間睡午覺。他確實累了,一閉眼睛就失去意識,鬧鍾響了才醒,已經快要三點,該出發去殯儀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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