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盛夏,他和燕驚秋在後院搭建的小型泳池裡玩水。
燕驚秋趴在火烈鳥游泳圈上,在泳池裡飄來飄去,他沒有下去,坐在池邊,看著浸在水裡的雙腳發呆。
然後燕驚秋遊過來,毫無預兆地,握住了他的腳踝,說:“啊,是瘢痂。”
他恍恍惚惚,思緒粘稠得像被汗水浸濕後粘在背上的T恤,腳踝上燕驚秋的手指帶來的涼意迅速攻城略地,電光火石之間俘獲了他的身心。
他打了個冷噤,問:“你要搬家?”
燕驚秋松開手,笑倒在游泳圈上,火烈鳥的粉紅色映襯在他頰上,低垂的睫羽覆下一片羸弱優雅的陰影,水珠掛在他發梢,反射著午時烈日的盛光,搖搖欲墜。
“不是那個搬家,我……你的腳背上……疤痕……”
燕驚秋的聲音忽遠忽近,他沒辦法去認真地聽,神思已經被他那張完美無缺的臉佔據,只是本能地隨著他的視線一起看向自己的腳背,那兒確實有一個疤痕,假如燕驚秋不提起,他自己都要忘了。
“怎麽在發呆呀?”燕驚秋朝他潑水,等他回過神,又說:“我問你怎麽有個疤。”
他動了動腿,答:“去年去海邊玩,被蚊子咬了,特別癢,一直抓,結了痂就忍不住剝掉,剝掉後流血了又結痂,反反覆複很久都沒好。”
他把腳抬上來,踩在池邊,用手去摸那個疤痕,它凸起在皮膚表面,一個小小的圓,顏色略深,邊緣附著著淺淺一層白色的不知名物質。
“是會這樣的。”燕驚秋簡短地評價了一句,擺動著手臂遊到了泳池另一頭。
他仍是沒有下去,撫摸著那個疤痕,不知不覺間再次將它摳破了,傷口流出血來。
那時候,他甚至不知道“瘢痂”兩個字怎麽寫。
*
大三下學期,他和燕驚秋一同住在桃灣醫院,病房緊挨著。
燕驚秋將將做完手術,骨折的右臂用吊帶掛在脖子上。
他傷得重一些,斷了一邊的鎖骨和幾根肋骨,嵌進脖子裡的異物也才被取出來,躺在床上不能動彈。
梁鶴洲離開之前,兩人有過一次談話,他告知了賭局一事,但梁鶴洲似乎並沒有很驚訝,面色平靜。
如此反應,他害怕梁鶴洲不走,那麽燕驚秋只能一直過著痛苦的生活,他想做拯救公主的騎士,為燕驚秋排除一切萬難。
他記得自己講了很多話,利弊全部分析了一遍,最後梁鶴洲點了點頭。
本以為這會是一切事情的終結,但沒想到卻是開始。
梁鶴洲走得悄無聲息,一個字都沒留下。他確實想要他走,但不是這樣不明不白地走。
突如其來地消失,讓燕驚秋陷入了名為“梁鶴洲去了哪裡”的地獄邊境。
一開始,他拒絕相信關於梁鶴洲去向的一切信息,因為它們全都漏洞百出。一封用五號宋體字打印出來的訣別信,辨認不出字跡,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署名消息,回電過去永遠沒有人接。
這些全部都出自舒瓊之手。
這時候,她還願意伸出手拉一拉自己的兒子。
但隨著燕驚秋執念的加深,隨著他歇斯底裡的喊叫怒吼的增多,摔壞的東西甚至來不及買新的替代,隨著他的頹廢、厭學、厭食,隨著他暴力傾向的展露,在一次差點被燕驚秋推倒後,這位母親已經完全失去了耐心。
她幫燕驚秋辦理了退學手續,連夜出國,把燕驚秋留在那幢別墅裡自生自滅。
他時常去那兒,買一些吃的用的,但燕驚秋每次都只是呆呆地盯著電視,屏幕上是轉播的足球比賽。
他見過燕驚秋表露出對梁鶴洲的憤怒,但這些情緒非常短暫,悲傷更多一些,他總是眼神空洞地流淚。
某一天,他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他接到燕驚秋的電話,說會去一趟公寓,想要順便和他一起吃飯。
他以為燕驚秋終於想開了,下了課迫不及待跑過去,不想在公寓大樓前看見一個失魂落魄的燕驚秋,他站在那裡,像獨獨活在雷雨天,陽光透不進他周身厚重的陰霾。
他快步穿過馬路,視線不曾離開過燕驚秋,期間燕驚秋動了一下,身體搖搖晃晃,像飄揚在狂風中的塑料袋。
等到了跟前,燕驚秋盈著淚的雙眼看過來,他輕而緩地說:“公寓……媽媽賣給別人了。”
他展開手掌,那把鑰匙躺在手心,皮膚上有著它輪廓的深深溝壑。
“門鎖也換了……我的,我還有東西在裡面的……鶴洲給我的襯衫,還有我們的床,還有我沒來得及拿出來的東西……”
程庭南一陣心悸,第一次,他沒有用愛慕的眼神看向眼前這朵孱弱的病花,他抬手抱住燕驚秋,以朋友的身份。
第一次,他懷疑、否定自己的決定,或許梁鶴洲不走,才是所有困境的解法。
燕驚秋伏在他肩頭哭了很久,好像要把一生的眼淚都流乾。
夜幕垂下來的時候,馬路上迎來了晚高峰。
他開始說一些毫無意義的勸慰的話,保證會帶他去看醫生,會一直陪著他。但燕驚秋沒有看他,眼神滑過一輛輛疾馳而過的車。
然後在某一個他沒有留神的瞬間,燕驚秋甩開他的手衝了出去。
那把鑰匙,“當啷”一聲砸在地上,驚醒了他混沌的腦袋。他回過身去追,抓住了燕驚秋的衣角,可是湍急的車流已近在眼前,在一片忙亂之間,他只看見燕驚秋迎上一輛鳴笛疾馳而來的轎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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