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嘉時從小就想要逃走,逃離這個家,逃離這個島,他隻恨不能快一點兒。
正是除夕夜,礦島的路上四下無人,一片靜謐,破舊的路燈壞了大半,只剩下零星幾個,還微弱的亮著。
賀嘉時裹了裹自己的羽絨服,他順著家屬院後面的河乾走了十幾分鍾,而後過橋,對面有個觀景台:以前他與秦言閑著沒事兒了,總喜歡出來逛逛,逛著逛著,又總會走到那裡。
想到秦言,賀嘉時心裡總算舒暢了些,片刻過後,又覺得心酸:這是陶英去世後的第一個除夕夜,秦言此時,難免會傷心難過吧。
賀嘉時掏出手機來,一邊給秦言發短信,想要問問他在做什麽,一邊飛快地過橋,然而,一條短息還沒編輯完,他卻突然在觀景台的路燈下見到一個瘦消的身影。
那身影實在太熟悉不過,化成灰他都認得,隻肖得一眼他就知道,那就是秦言。
賀嘉時把手機塞回兜裡,卻沒急著走過去,隻遠遠的望著秦言。
他很想跟秦言說說話,哪怕只是隨口說兩句也好,就算是被秦言譏諷幾句,也可以讓他暫且排解掉家中的那些不痛快。
可他又明白,此時的秦言,大概是在悼念自己去世不久的母親。
賀嘉時不太想打擾他。
於是,他只是遠遠地看著秦言,許久許久。
秦言的影子被晦暗的黃色路燈拉得老長,他長長的睫毛垂下來,陰影落在兩頰,像是一對翅膀,忽閃忽閃的。
他指尖夾著根煙,煙氣在冰天雪地裡嫋嫋飄散,腳邊放了一打青島啤酒,被拆的七零八落。
雪還在下著,落在秦言的頭上、衣服上,留下一朵朵晶瑩的花。
賀嘉時的心臟不由得一顫,一瞬間,他感受到了來自秦言的、同樣的寂寞。
他本以為自己習慣了寂寞,可這一刻,秦言的寂寞仿佛感染了他,他有些茫然,又有些不忍,於是,他走過去,拍了拍秦言的肩,問,“在想媽媽?”
賀嘉時與秦言同是礦廠子弟,家住在一起,上學也在一起,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兄弟。
當初,賀嘉時的父母生下姐姐賀嘉佳後,礙不住家中老爺子的封建思想,又瞞著各自的單位,偷偷生下了賀嘉時。
薑嵐與賀軍一個在醫院工作,一個在銀行工作,雙雙都算是半個體制內的人,是以當初他們為了躲避計劃生育,不敢將賀嘉時帶到省城的家裡,賀嘉時便從小就只能跟著爺爺奶奶一起生活。
也正因為從小沒能與父母住在一起的緣故,薑嵐與賀軍夫妻倆對賀嘉時異常冷淡,較之對姐姐的寵愛與在意,賀嘉時算是被放養到大的。
爺爺奶奶雖然把他的生活照顧得不錯,平日既沒有缺衣少食,也沒少了他的零用錢,可到底隔了一層,雖不至過分冷漠,卻也算不上親密。
更何況,賀嘉時從小就淘,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半點兒話都不聽。老爺子、老太太年紀大了,不想管,也沒這力氣管了。
賀嘉時與秦言同年出生,打小兩個人就經常在一起玩兒。秦言的媽媽陶英看賀嘉時不在父母身邊,心生憐憫,所以很心疼他,包了餃子要叫他一起去家裡吃,做了餡餅也要讓秦言給他送上幾個,更別提時不時就帶他一起去商場買衣服、買玩具了。
陶英年輕時曾在省城教書,後來,是為了秦言的爸爸,才回到了礦上的子弟高中。她性格要強,凡事都要求個第一名,所以,她對秦言要求分外嚴格,連帶著賀嘉時都要受她管教。比起賀軍與薑嵐對賀嘉時聽之任之的態度,陶英對他的學習與品行反而更為關心。
因此,賀嘉時與陶英一直很親,起先叫他乾媽,後來,有一次喝大了,賀嘉時非要拉著秦言拜關公結義,醒來之後,連乾媽的“乾”字都省了,直接管陶英叫“媽”了。
陶英聽了,先是一愣,接著笑著拍拍他的肩膀,佯怒道,“叫你爺爺奶奶聽見了,打斷你的腿!”
後來,陶英體檢查出了乳腺癌,他倆初三剛一開學,人就沒了,到如今,還不滿五個月。
秦言轉過頭來,似在回味賀嘉時剛剛的話,卻沒言語。
賀嘉時用肩膀碰了碰他,努努下巴,朝他要了根煙。
秦言修長的手指為賀嘉時拿出根煙來,沒放在他手裡,反而直接遞到了他的嘴邊,接著,秦言低下頭,用自己手裡的那根為他引上火。
兩根香煙對在一起,在晦暗中隱隱發出暗紅色的火光,而後,兩縷煙隨著風的方向一同飄了出來。
兩個人一同站在路燈下,看著冰封的河道。
這一刻,賀嘉時心中有些傷感:陶英還活著的時候,秦言是從來不抽煙的。
過了幾分鍾,秦言想起什麽似的,遞了瓶啤酒給他,兩個人都沒說話,隻一直喝酒。
河對岸的家屬院裡,亮著一盞又一盞的明燈,此刻,這一束束燈光後的一戶戶人家,都該是闔家團圓吧。
不知道有沒有在看春晚,有沒有在聊天?
他倆不知站了多久、沉默了多久,直到身後響起於整個礦島千萬戶人家傳來的鞭炮聲,旋即,煙火劃破厚重的黑夜,一朵接著一朵飛向天空,帶著光明與絢爛綻放。
煙花劃破黑暗,震耳欲聾代替了寂靜無聲,新年到了。
在賀嘉時還是個小孩的時候,他就時常異想天開,倘若每年的除夕夜可以不在家裡,倘若可以與陶英、秦言一起度過該是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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