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溫野菜端著煎了好久的湯藥走進來。
藥碗冒著熱氣,是剛好能入口的溫度,旁邊的小碗裡還放了兩顆蜜餞。
喻商枝接過後蹙著眉心,趁熱一口氣喝了。
這方子又苦又辛,讓人舌頭都縮了縮。
碗中一輕,他伸出手摸向桌子,企圖把碗放回原處。
半路被溫野菜截胡,接了過去,掌心裡多了另外一樣東西。
“你把這個含嘴裡,壓一壓藥味。”
喻商枝狐疑地把掌心裡的吃食放進口中,一股酸甜的味道彌漫開來,原來是蜜漬杏乾。
“三伢愛吃這個,我每次去鎮上就買一包,不知你喜不喜歡。”
說來可能沒人信,喻商枝上輩子從小到大,喝完藥後從來沒得過一口甜。
喻家家教森嚴,認為學醫之人,嘗百草都不在話下,又怎能嫌棄湯藥苦澀。
所以喻家的孩子,再苦再澀的藥,都必須面不改色地喝掉
稍微露出些軟弱不喜的表現,多半會挨兩句訓斥。
沒想到如今卻有人把自己當孩子哄。
杏乾在口中滾了幾回,是一種粗劣直白的甜,令藥味偃旗息鼓,仿佛很快就消散了。
“很甜。”
他點點頭,給了溫野菜想要的答覆。
喻商枝正式“過門”的第一日,從早到晚,風平浪靜地過去。
溫野菜給他打水洗漱時,說起了溫三伢的病。
“幾副新藥吃下去,他應當會覺得比原先好些,不過這病不能急,需得慢慢溫養。”
溫野菜擰著手裡的布巾,沉聲道:“我知道,這麽多年,也不指望三伢的病能大好,只要性命無礙就是菩薩保佑了。”
提起三伢,溫野菜忍不住多說了幾句。
“他生下來就和小貓仔一樣,旁人都說這孩子養不大,後來長到一兩歲,郎中隻說他活不過三歲。後來大了些,又說他活不過五歲。可三伢爭氣,今年過了生辰就六歲了。去年身子好些時,還去鄉塾裡念了兩個月的書,認了字,夫子誇他聰慧,跟我說若是一直念下去,指不定能拚個功名呢。可惜冬日天氣漸冷,他身子又弱下來,發了幾場高熱,不敢再讓他去了。”
喻商枝在一旁靜靜地聽。
他坐診的經驗豐富,見過的病患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久病之人,各有各的苦處,類似的故事,他也聽過許多。
醫者要常懷慈悲之心,這亦是喻家祖訓裡的告誡。
故而直等到溫野菜說完,他才道:“三伢的病,有他自己爭氣的緣故,也脫不開家裡人的悉心照顧。多的我不敢許諾,但可以斷定,三伢的性命定是無憂的,你放心便是。”
溫野菜領著三伢求醫問藥這許多年,喪氣話聽了不少,從未吃過這等定心丸。
他張了張嘴,愕然良久才回過神,有些不可置信道:“當真嗎?”
在他心裡,溫三伢多長一歲,就是又從老天爺那裡偷來一歲。
再多的,他從來不敢想。
實話實說,在喻商枝眼裡,溫三伢的病甚至夠不上疑難雜症。
要說難在哪裡,那就是先前方子不夠合適,多少有些耽誤了病情。
不過不妨礙他有信心,只要按著自己給的方子,再過一年半載,就算和同齡的其他上房揭瓦、下河捉魚的孩子比不得,卻也不至於坐臥難安,多走幾步都氣喘。
譬如回村塾念書,定然一點問題都無。
他把這些話撿著要緊的,跟溫野菜講了。
溫野菜聽完,頓覺眼眶發燙,伸手胡亂抹了一把。
抹完又想到喻商枝看不見,索性放肆了些。
抿著嘴巴,終究嘗到了自己的一滴淚,鹹鹹澀澀。
“好,只要三伢的病有得治,這日子就有盼頭。”
喻商枝過去沒少聽病人家屬這般對自己說,可從溫野菜口中說出來,似乎感覺又有些不一樣。
他被扶回床上躺好,小哥兒上前幫忙掖好被角,臨走前叮囑道:“我夜裡睡東屋,二旺就守在外頭,你若有事,就讓二旺去喊我,它都能聽懂。”
喻商枝點點頭,聞聽腳步聲漸漸遠了。
藥吃過了,裡面有安神鎮定的成分。
闔上眼睛,睡意不久便席卷而來。
……
三更天,殘月當空。
院門簌簌響動,在柴房外狗窩裡睡覺的大旺嗖地一下竄上去,衝著外頭狂吠。
溫野菜倏地驚醒,披衣起身,睡眼惺忪地拉開屋門。
“外頭是誰?”
他有些起床氣,語氣頗為不耐。
不料來者說話的聲音耳熟得很,居然是住在附近,昨日還在幫廚過的胡家夫郎白屏,並他家漢子胡大樹。
白屏為人不錯,又和溫野菜相熟。
溫野菜知曉他絕不會沒來由地半夜來打擾,趕忙踩了鞋跑出去,順道讓大旺後退。
大旺退遠了些,但仍徘徊在附近,一副伺機而動的模樣。
拉開門,映著余光,溫野菜瞧見白屏滿臉淚痕,後頭的胡大樹同樣焦急萬分。
低頭望了一眼,只見白屏懷裡抱著個裹著繈褓的奶娃娃,竟不住地抽搐著,小臉一片青紫。
“這不是你們家蝶哥兒麽?這是怎的了?”
溫野菜看清楚孩子的模樣,一下子醒了瞌睡。
緊接著,便聽見胡大樹哀求道:“菜哥兒,今早上遇見你,你不是說你家喻郎中醒了,還替你家三伢把了脈?我家蝶哥兒怕是不好了,求求你,讓喻郎中救救我家蝶哥兒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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