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出乎意料,卻是孔癱子家的孔麥芽。
她從打了補丁的錢袋裡數出十五個銅板,每一枚仿佛都被攥了好久,拿出來時還帶著體溫。
“喻郎中,這是診金,求你去我家看看我爹。”
溫野菜早就放下了豬蹄過來瞧,一聽這個,也緊張起來。
“麥芽,你爹可是出什麽事了?”
“我爹已經兩天不吃飯了,怕是……快不行了。”
小姑娘仰起臉,滿眼都是絕望的悲戚。
喻商枝和溫野菜半點不敢耽擱,一路小跑地跟著趕到了孔家。
到了地方後,還沒進門就聞到了一股異味。
可除了這股難以避免的味道之外,破舊的小院和土坯屋裡都收拾地乾乾淨淨。
到了門口,孔麥芽指了指黑洞洞的門內。
“我爹就在裡頭。”
喻商枝朝裡淺淺看了一眼,隨即道:“阿野,你陪麥芽在外頭坐坐,我進去。”
雖不知喻商枝的打算,但溫野菜仍舊點點頭,攬過孔麥芽瘦弱的肩頭。
“麥芽,聽你喻叔的,咱們在院子裡等等。”
孔麥芽一路都在無聲地流淚,這會兒也依舊含著眼淚點點頭。
她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喻商枝是她最後的希望。
而那十五文,也是自己的全部家當了。
溫野菜兀自長歎一聲,張望了一圈,簡直想不到這麽個小丫頭是怎麽撐起這個家的。
另一邊,喻商枝已經進到了門內,走到了床邊。
床上的男人幾乎已經瘦得只剩下一張皮,身上蓋得被子看不出本來的顏色,散發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
可喻商枝卻仿佛渾然未覺,搬了個瘸腿的凳子,勉強在床邊坐下。
他拿出脈枕,伸手去握男人的手腕,對方有了直覺,緩緩地睜開眼,動了動眼珠子。
“你是……誰?”
本就是癱瘓在床的病人,又兩天水米不進,喻商枝看出來他已經一臉死氣。
自己若再晚來一點,必定回天乏術。
“我叫喻商枝,是溫家菜哥兒的相公,村裡的草醫郎中。”
喻商枝簡略地說完自我介紹,看了孔意一眼,不顧對方眼神裡的抗拒,他的手指搭上手腕內側,不多時就得出了結論。
目光閃動,他收回了診脈的手。
“你女兒麥芽拿了家裡僅有的錢去請我出診,說你兩天吃不下飯,疑心你生了病。”
他說完,見孔意移開了目光,怔怔地望著房梁。
那一雙眼睛裡空空如也,早就沒了光。
喻商枝緩緩闔眸又睜開,突然沉聲叫出對方的名字。
“孔意,可我知道你並非因病而不能進食,你是故意絕食。”
……
“你想死,對麽?”
床上被癱瘓折磨至今的男人,乍看之下幾乎不成人形。
他乾癟的臉動了動,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苦笑。
一聲歎息沒入這個不見天日的破屋。
“是,喻郎中。”
他輕聲道:“我……活夠了啊。”
喻商枝見過形形色色的病患,有的人求生意志無比強烈,哪怕病魔纏身也要想盡辦法四處尋醫,隻為求到一線生機,也有的人失望了太多次,認定了自己遲早會死,反而寧願痛痛快快地走,如此可以少受許多罪。
而孔意顯然是最苦的那一類,癱瘓這等病症,哪怕家財萬貫也很難治好,在這樣的一個鄉村裡,家裡窮得每日都揭不開鍋,易地而處,喻商枝能理解他的心情。
“我知道你覺得這般活著沒有尊嚴,活一天就是一天的折磨,可你有沒有想過你走了,麥芽怎麽辦?”
喻商枝的眼前閃過孔麥芽望向自己的眼神,她好像也隱隱對孔意不吃飯的真相有所猜測,可她卻不願去相信。
孔意眨了眨眼睛,兩日滴水未飲,似乎連淚水都流不出了。
“旁人總會這麽勸我,可是你們為何想不到,我走了才是對麥芽好。”
他艱難地喘著氣,一字一頓地說著心裡話。
“有我這麽一個癱子爹,我活著一天,她就一天要被拴死在這個家裡。好不容易換點糧食和銀錢,轉頭就成了我的藥費。”
孔意轉過乾澀的眼珠,直直地看向喻商枝。
“她以前也是我和她小爹的寶貝,如今呢,身上穿的甚至是我以前的舊衣裳,一年到頭吃不到一口肉,還要給她爹把屎把尿。”
他說完,口中發出“嗬嗬”的聲音,半晌才道:“喻郎中,我知道你,上回麥芽去你家賣了一捆艾草,你們給了她兩文錢,她去鄰居家換了一個雞蛋,她說你和菜哥兒都是好人。”
至此,他幾乎是用了哀求的語氣。
“喻郎中,你就成全我吧,我走了,族親也好,鄉親也好,看在我家還有這幾棟破屋的份上,也會關照麥芽,給她一口飯吃。”
“等她再長幾歲,許個人家,總好過被我拖累到死。”
喻商枝心裡一時五味雜陳。
片刻後,他從懷裡拿出錢袋,數出十五文,塞到孔意的枕頭下面。
“這是麥芽給我的十五文診金,我現在退給你。”
孔意的眼底突然迸出一絲光來。
就在他以為,喻商枝退了診金的意思就是成全他,不治了時,卻聽喻商枝道:“我之所以不收麥芽的錢,是因為先前麥芽去我家裡賣艾草那回,我已聽過阿野講到你的事。阿野憐惜麥芽,因為他覺得麥芽的身世與自己相似。甚至他還不如麥芽,起碼你還活著,能說能笑,而我那嶽父嶽母早就長眠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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