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南呂自又是一副見鬼的神情。
“你竟是背過了?”
喻商枝卻略過了這個問題,直接了當地說道:“前輩在藥方上幾經塗改,乃至最後付之一炬,顯然對這方子並不滿意。”
陶南呂沒有否認。
“是我無能。”
喻商枝淺淺搖頭,“在晚輩看來,前輩並非無能,而是……過於保守了。”
陶南呂沒想到自己的苦衷一上來就被喻商枝戳破了。
這個年輕的鄉野小郎中給他帶來的意外,未免太多了些。
他總覺得以喻商枝的頭腦,若有心完全可以猜出病患的身份。
但對方同樣足夠聰明,點到為止。
喻商枝繼續道:“病患的病勢已嚴重至此,選用保守不出錯的方子,無非是拖延時間罷了,前輩也應當心知肚明。”
陶南呂看著眼前的杯中水,久久無言。
過去半輩子,他行醫過程中的每一味藥材,每一點用量都要斟酌再三,所追求的卻並非最快地醫好病患,而是中庸、穩妥。
後來他受夠了這樣的日子,一朝托病辭官,周遊九州,當了個遊方郎中。
喻商枝目睹陶南呂陷入長久的沉默,他耐心地等待,直到對方眼皮動了動,問出一句話,“依你所見,當如何?”
喻商枝依舊沒有回話,而是拿過方才的紙,再次提筆蘸飽墨。
一遭筆走龍蛇,一個完整的藥方已呈現於紙上。
陶南呂不待墨跡晾乾,就迫不及待地拿在手裡逐字閱讀,神色駭然。
“此方竟用澤漆、附子……你實在是大……”
一句“大逆不道”就在嘴邊,及時被陶南呂吞回了肚裡。
“……實在是大膽至極!”
澤漆、附子均有毒性,雖說藥毒同源,但這兩樣藥材用時稍有不慎,便會從救人性命的良藥變為奪人性命的刀刃。
可是再往後看,他就意識到了喻商枝為何如此開方。
澤漆可逐水消腫,附子補火助陽,加上其余幾味諸如大黃、厚樸、鬱李仁、陳皮等,正是個化瘀消癥的良方。
且下面還用小字注明,可佐以補氣利咽的黃芪甘草湯。
正如那日喻商枝將木屋中的藥方殘頁反覆看過,如今的陶南呂亦將喻商枝的方子,翻來覆去地閱讀,好半天后,他不由地慨歎道:“古書有言,用藥一如用兵,今日我是見識到了。”
他把輕飄飄的紙放回桌上,以手指捏了捏眉心。
這個方子有其價值,除此之外,更像是一記渾厚鍾聲,狠狠撞響在陶南呂的耳畔。
原來他以為辭官下野就可以尋回從醫的初心,到頭來發現,身心都還仍束縛在那道枷鎖裡。
“假如,我是說假如,病患是個達官顯貴,但凡用藥期間出了差錯,害了病患性命,便是滅頂之災……你還會執意用此方麽?”
陶南呂知道自己的掩飾太過蒼白,但此刻的他太想從面前驚才絕豔、眼神澄澈的年輕人這裡,得到一些啟示。
喻商枝並未有太多的猶豫。
“身為醫者,放在首位的應當永遠是治療是否對症,如何挽救病患的性命、減輕病患的痛苦,若是瞻前顧後,自慮吉凶,反而會釀成大禍。”
“瞻前顧後,自慮吉凶……”
陶南呂喃喃重複,最終化為一聲苦笑。
這亦是他當年入岐黃之門時倒背如流的句子,可這些年汲汲營營,早就在不經意間將其忘於腦後了。
桌上油燈如豆,一老一少兩代醫者在這一刻相對無言。
許久之後,陶南呂方沉聲道:“你姓喻,名商枝,我記下了。”
他將方子以硯台一角壓住,在喻商枝疑惑的目光中,起身去屋子另一端翻找自己的包袱。
不多時再度回到桌邊,手中多了一隻質料溫潤的木盒。
陶南呂將木盒遞給喻商枝,示意他接過打開。
木盒的蓋子掀起,喻商枝驚訝地發現,裡面竟是一整套針灸用的金針。
與常見的銀包銅的銀針不同,金針可是通體以黃金鍛造。
“前輩,這是何意?”
陶南呂看向木盒的眼神帶著些許的懷念,但最後盡數歸於釋然。
“這是我早年行醫時隨身的一套金針,其實已多年不用了,帶在身邊不過是為了留個紀念。今日與你夜談至今,相見恨晚,更是得了你一劑良方。”
陶南呂面上的憂色散去了些許,仿佛又變回了晚食時那個和藹可親的老者。
“這套金針就贈予你,權當我付給你的診金。”
眼見喻商枝要出言拒絕,他當機立斷地阻止道:“不要不收,萍水相逢及時緣分,焉知日後會不會有機會再見?這套金針
,就當是留下一點念想。”
山長水遠,喻商枝清楚陶南呂不日就要再度啟程。
他握緊手中木盒,覺得其中的金針重若千鈞,最終起身長揖到底。
“謝過前輩。”
陶南呂欣慰地點點頭,只是看向桌上的藥方時,神色又變得凝重起來。
喻商枝料想他的內心必定還在天人交戰,但余下之事,就不是自己能隨意置喙的了。
事實上喻商枝也看得出,陶南呂必定是一位杏林聖手,且身份不俗。
機會難得,他試著想請陶南呂隨自己回家,替溫三伢診一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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