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你不認識我了。
他撇過頭,酸酸地想。
“桌上有冰鎮好的綠豆馬蹄糕,真不過來?”張鄜又問。
……綠豆馬蹄糕!還是冰過的!
他在宮中可鮮少吃過這種精致的點心呢……
回想起那絲絲清甜綿密,入口即化的冰涼口感,鍾淳已經不自覺地咽了好幾下口水。
不一會兒,張鄜便見那胖貓兒在桌底兜了幾圈,才試探地邁出腳步朝自己謹慎地走了過來。
“張嘴。”
鍾淳感覺自己被那人抱了起來,嘴邊被斜斜地塞了一塊冰冰涼涼的綠豆糕。
他先是裝模作樣地舔了幾口,後來發覺這青綠色的小糕實在可口,還散發著一股草木的清香,於是便全然卸下心防,趴在張鄜懷裡捧著豆糕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感覺到那人的掌心順著自己的後頸一直撫到尾巴根,鍾淳喉嚨驀地一噎,臉也慢騰騰地燒了起來。
奇怪,先前小魔頭抱著他又摟又親時自己都沒什麽反應,怎地被手指輕飄飄地一摸,自己就成這樣了……
還好他本來皮毛便是紅的,才不教別人看出些什麽端倪來。
張鄜見那胖貓兒一會偷瞄自己,一會又捂住臉,毛蓬蓬的尾巴還甩來甩去,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低頭摸著它的腦袋問道:“怎麽,在這兒待的不舒坦,想回暄兒那了?”
不不不——
鍾淳瞬間老實了,一動也不敢動地窩在張鄜懷裡。
過了良久,他仰起頭看那人的臉,只見那漆黑如明鏡一般的眼瞳中靜靜地映著自己的身影:
圓腦袋、白眉毛、黑眼睛、紅皮毛。
這是他嗎?
不對,這是“它”,但不是“他”……
鍾淳的心中驀地升出一股近乎渴望的焦躁,還伴隨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悵惘。
如果自己變回人時,那人也能用這樣的眼神望著自己就好了。
他想肆無忌憚地看他的眼睛,他還想千遍萬遍地握他的手,想知道那雙歷經刀劍風霜的手摸起來會是什麽樣的滋味……
*
往後的幾日,鍾淳終於掌握了自己“魂穿兩物”的規律。
說來想必這世上大多數人都不會相信,每當日頭升起,他的魂魄便回到了十三皇子的身體中,白日裡與其他皇子一般上朝、上學、用飯,可到了黃昏日落之時,他的魂魄卻又穿到了張府那隻胖貓兒身上,從此過上了“半人半獸”的生活。
為了防止被秦姑姑和小良子發覺,每回用完晚膳後,鍾淳都會將侍女打發走,再將窗子一閉,對外宣稱自己要用心研讀功課,任何人都不能來打擾,而後便將鞋襪全踢了,蒙著頭躺到了床上。
再次睜開眼,他便成了傳聞中丞相的愛寵。
而在張府眾人的眼中,丞相養的那隻胖貓兒自從一次大病之後便開始日日嗜睡,每日只有傍晚時分才開始悠悠醒轉,大快朵頤一頓之後便又倒頭睡了,是個十成十的“懶貓”。
時日不知不覺來到鹹元三十五年的八月初四,這一日,四皇子鍾戎與喬府小姐於府中成婚,滿城上下紅綾遍布,鑼鼓暄闐,宮裡宮外皆是一副喜氣洋洋的光景。
第22章 綠蟻(六)
喬府靜水堂。
屋中的象首金剛錫爐中燃著瑞腦香,氣息清冽,質如冰雪。
喬敦支著頭臥在榻上闔目養神,窗外隱隱傳來家仆們搬弄箱篋嫁妝的嘈雜動靜,但他平靜如水的面色卻未被外頭的滿堂喜氣所沾染半分。
喬忠跪在地上安靜地替自己的叔父扡腿,時不時用余光觀察那人面上的神色。
與其他直系喬氏子弟相比,他的出身並不顯赫,乃是金墉喬氏於江左一帶的旁支。鹹元二十年破天荒地中了二甲進士,這才千裡迢迢地從山窮水惡的圻州前往京城來投奔這位貴極一時的叔父表戚。
喬敦雖有三房妻妾,但命中福薄,膝下子嗣凋敝,家中除去一位待字閨中的大小姐喬荷以外,便只剩下一個少不更事的幼子喬松。
於是喬忠抓住了契機,每日如親子般侍奉於秦國公身側,不僅一口一個“叔父”的噓寒問暖,甚至將偌大一個喬府的上下家事都料理得井井有條。
喬敦在官場上修煉多年,若是人情練達能化作修為,只怕他身後早就長出九條尾巴來了,喬忠這點微不足道的道行在喬頓眼裡根本算不上什麽。
但俗話說得好,平白送上來的好處誰不肯要,這喬忠不僅是自家遠侄,能幫他維系與喬氏旁支的關系,平日裡辦事也靠譜利落,該裝孫子的時候也舍得拋下臉面,商量事情的時候也靠得住,喬敦便從心底裡將他當作自己半個兒子養在身邊。
喬忠正替喬敦殷勤地按著腿,他手法得道,技巧嫻熟,沒兩下便將秦國公緊蹙的眉間給撫平了幾分,輕聲道:
“叔父,江左那些人聽說小姐與四皇子婚期將近,好幾個月前便遙遙地托我送了幾件賀禮來,叔父可有心情一觀?”
喬敦聞見這話,才慢條斯理地將眼撐開一道縫:“都是些什麽東西?”
喬忠繼續低著頭按摩道:“東陽郡守贈了盆南海琉璃血珊瑚,西陵太守贈了枚蓮葉累絲金如意,圻州刺史贈了蝴蝶牡丹金頭嵌寶銀簪、金鑲九龍點翠竹鐲……”
喬敦又將眼閉了:“盡是些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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