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淳被那縷若有似無的苦檀香勾著魂,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卻見頭頂罩著一片秋香色的帳帷,四角的琉璃寶珠在昏黃的燈火下波光瀲灩。
眼前兀地憑空浮出一張興奮的小臉,緊接著他的臉頰便被急衝衝地親了一口,整隻貓被提著後頸沒輕沒重地抱在了懷裡。
“嗷!——”
張暄本想效仿他阿父單手拎貓的英姿,結果因其幼小的臂力承載不住胖貓兒的重量,差點重心不穩地摔個狗啃屎,這可把鍾淳給徹底驚醒了。
“奴兒三三……你睡覺的這幾天裡,我可、可想你了……”
小魔頭吃力地抱著沉甸甸的胖貓兒,但卻死活都不願松手,硬要哼哧哼哧地抱著貓兒一步步地挪回後苑,幾個近仆也不敢出手幫他,隻好小心翼翼地跟在自家公子身後照看著。
“以後……以後可不能睡這麽多日了……嘶——你看看你,才幾日沒跑動就變得這樣重了——”
鍾淳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張暄面目猙獰的臉,但看見那小魔頭眼眶底下那兩個碩大的黑眼圈時,心裡卻有些感動。
本以為這小子只是拿胖貓兒當玩物,新鮮勁過了也就罷了,未曾想到這小魔頭還挺重情重義的。
這一路上,張暄都貼著他的耳朵絮絮叨叨,再無往日裡那囂張跋扈的模樣,直把這胖貓兒當寶貝似的揣在懷裡,要把這二十來日的心裡話都吐淨了一般:
“奴兒三三,你生病的這幾日,阿父從城中尋了好幾個治獸病的郎中,他們給你開了好幾副藥,你吃了都沒醒,還有人想給你扎針,結果被阿父給趕出府去了。”
“後來呀,聽聞上京來了位葛大仙,據說是位卜卦的道醫,我不曉得什麽是道醫,應當就是拿符水兌藥喝的那種人吧,阿父雖然不信這些,但不知怎的,還是讓陳儀還是將這位葛大仙給請進了府來。”
“那葛大仙圍著你足足看了一炷香那麽久,竟什麽符都沒掏出來,只是跟阿父說你這幾日的某個夜中便會醒來,只不過醒來之後‘停留’的時日便不會同以往那般久了……”
“停留”?——
鍾淳心下一怔。
張暄接著道:“然後阿父便問那江湖道醫,何為‘停留’,卻見那葛大仙搖頭晃腦地說了句‘天機不可泄露’,便兩手空空地出府去了,連阿父給他的診金都沒收呢!”
語罷,他眯著眼笑道:“來,奴兒三三!穿上我新為你定做的寢衣和頭冠,這可是按照我自己的衣裳定製的噢,我想看你穿這身已經很久了!”
鍾淳隻得無奈地舉起兩隻胖爪,配合小魔頭給自己換上孩童穿的對襟小褂,在頭頂又斜斜地戴了頂方巾,被侍女伺候著擦了一遍身後,便被送到了張暄的床上。
張暄端詳了一番被打扮得人模人樣的胖貓兒,心滿意足地合上了眼,將鍾淳緊緊地抱在了懷裡,在他耳邊黏黏糊糊地囈語了幾句,便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這一回反倒是鍾淳睡不著了,他睜著一雙眼睛望著頭頂黑沉沉的簾帳,心中依然恍恍惚惚。
莫非,他其實本就是一隻胖貓兒,先前在宮中做十三皇子的那些年才是他的一場夢?
鍾淳回想起秦姑姑欣慰的笑與小良子揚眉吐氣的神情,狠狠地搖了搖頭。
還是,他其實就是十三皇子,現在誤入胖貓兒的身子才是一場夢……
鍾淳翻來覆去地想了一陣,隻覺得腦袋愈發疼痛,便不由自主地跳下了張暄的床,循著廊前燈火,往冒著細雨的外頭走去——
夜已盡深,主屋的燭還在靜寂地燒著,朦朦朧朧地映在翠色的紗帷上,將繡著織金的松葉海棠照出一截亮紋來。
張鄜垂著目半倚在床頭,左手置著一卷書,右指間擎著一支長杆煙鬥,腕間的佛珠垂落而下,半晌,一陣縹緲無形的煙霧便嫋嫋地騰了起來。
室中只有書頁沙沙翻動的聲響,侍女們知曉丞相喜靜,將窗欞裡側攔雨的竹簾拉了下來,輕手輕腳地收起桌上泛著苦味的藥碗,便掩上門退了出去。
短檠燈上的燭火被屋外的一線風雨吹得抖簌,好似一團濃墨遇了水般,霎時散了形影。
半晌,張鄜收起書卷,目光緩緩移向了矮桌的圍幔之下。
只見那青綠色的帳幔兀地鼓出了一大坨,一截油光水滑的大尾巴從底下遮不住地露了出來。
他端詳了片刻,握著煙鬥起身,不緊不慢地將臥房的門把落了栓,隻聞“哢”地一聲,那垂在地上的大尾巴驀地豎成了一根炸毛的鐵棍——
“還不過來?”
其聲如冰銷雪解,全無白日裡滲人的冷意。
只見桌幔窸窣地動了片刻,好半天,下頭才小心翼翼地鑽出一個火紅的大圓腦袋來。
胖貓兒被喚了之後似乎仍心存著什麽芥蒂,大半個身體躲在桌幔後,雙爪緊緊地攀著桌腳,隻猶豫地露出半個腦袋來,漆黑溜圓的眼睛不聲不吭地凝望著張鄜。
張鄜垂著眼看了他一會,隨即將煙鬥擱在桌上,往矮桌走去。
誰知那胖貓兒又“哧溜溜”地轉身藏在了木凳底下,過了一會才偷摸摸地把腦袋探出來,暗中觀察他的動靜。
“怎麽,不認識我了?”
鍾淳望著眼前那隻向他伸出的手掌,望著掌心上深深淺淺的凹痕,好不容易才被平複的落寞與惆悵忽然又卷土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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