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
張鄜見懷中的胖貓兒突然悄無聲息地蔫了,連平時高高翹起的尾巴都垂頭喪氣地耷拉著,於是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還給他從酥山中舀了一杓冰。
“熱了?”
鍾淳有氣無力地張口含著冰,但一顆心卻愈來愈煩躁,仿佛有根細如牛毛的針在他胸口輕輕地撓,一會覺得亂,一會覺得空,連他自己都不知是怎麽回事。
定是外頭的天氣太熱了。
聽著窗外浪一般的蟬鳴,他煩惱地同自己道。
*
鹹元三十五年夏,順帝立金墉喬家女喬芝為後,封其兄喬簡為秦國公,賜錢五百萬,帛九千匹,以彰勳貴,大赦天下。
大婚當日,新後乘金鑾玉輦從三重門巡禮時,身上著了一件極盡奢華的千鳥朝鳳緙絲織金錦服,裙後擺迤地三尺,刺繡上煥的金光比天上的日光還要耀眼。
朝廷人人皆知,先皇后藺氏與聖上大婚時身上著的是一件“百鳥朝鳳繡金比甲”,而喬氏身上那件“千鳥朝鳳”婚服的用意便不言而喻了。
於是又聽聞當帝後轎輦乘過最後一道拱門時,丞相張鄜以身體不適為由,中途乘轎離了天壇,不僅缺席拜廟大祭,甚至連一句恭賀都欠奉。
皇上氣得怒火攻心,但又偏生拿這位一手將自己扶持登基的肱股之臣一點辦法都沒有,隻得當著百官的面微施懲戒,假模假式地給丞相禁了幾日足,又削了些明面上的俸祿,這才略微保住了自己的臉面。
這日,張府的庭院中。
陳儀一踏進門,便看見了眼前這副場景:
芭蕉蔭底,丞相頭戴玄巾,閉著目半臥在院子裡乘涼的竹榻上,手中拈著一截長長的細竹枝,一直垂到地上。
而那胖貓兒也學人作了副童子打扮,腦袋頂上像模像樣地安了個頭巾,毛茸茸的身上披了件豆青色短褂,坦著肚子,翹著兩隻黑得糊底的腳丫,學著丞相的樣兒安然地躺在了他的旁邊。
綠芭蕉、玄衣衫、青竹枝、赤皮毛。
陳儀並未叫醒兩人,隻自個靜靜地端詳了一會兒,深覺眼前之景很合襯,祥和得如同一副夢一樣的畫般。
不知不覺,這圓頭圓腦的胖貓兒進府也快一月了。
不知是否是得益於丞相的縱容,這家夥不僅比原先的面相更圓潤了不說,連性格都從剛進府時的小心翼翼、戰戰兢兢,變成了現在這般無法無天。
就從睡覺的地兒說起吧,據先前伺候丞相的侍女所言,在此貓被大人收養不久時,它還隻敢睡在主屋靠偏門的蔭涼地裡。
自從丞相某次替它上藥時不小心將其抱上了床,並且長達一個時辰忘記將其趕下去後,這胖貓兒便反客為主地霸佔了那張許多人作夢都想爬上的床,從此睡覺的地兒便一舉從地底躍到了天上。
再來說說吃食這事兒。
據說此前胖貓兒歸小公子養的時候,那是連別人盤中的剩菜都吃得一乾二淨,時不時還要偷偷摸摸地溜到後廚討東西吃的。
可被丞相養了那麽快一個月,不僅把嘴給養刁了,整隻貓身還肥了好一大圈。
陳儀聽府中下人講它的奇聞趣事,說這奴兒三三現在吃飯講究得很,什麽生肉剩菜一概不吃,反倒是人吃什麽他都要跟著一塊吃。
吃人食的東西也便算了,這胖貓兒的嘴卻比張小公子幼時還要更挑食,不吃蔥蒜不吃辣,甚至不吃所有含香菇的東西。
魚要挑了刺才肯下嘴,蝦要剝了殼才肯下肚,比宮裡那些皇子都還養尊處優。
最後便就是親人的事兒了。
記得剛入府時,這胖貓兒生怕一個不慎又被人“處理”了,於是見誰都處處討好,府裡誰往他腦袋上摸一把都樂意。誰知現下跟了丞相之後,這貓兒竟然還生了脾氣,隻許丞相摸之抱之,連陳儀想要同它親近一會兒都不太容易。
想到這兒,陳儀不禁輕步上前走去,想要趁那胖貓兒熟睡之時摸上一摸。
可還未等他走近,便看見張鄜緩緩睜了雙目,便隻好抑下心中的遺憾,屈膝恭敬地行禮道:
“大人。”
“嗯。”
張鄜應了一聲,支著竹榻起了身:“東西帶來了?”
陳儀點了點頭,從袖中取出一個巴掌大的檀木方盒,開盒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條佛珠手串來。
那珠串足足有一百零八顆,不僅異香濃鬱,且顆顆色澤瑩潤,玄黑中竟還蘊著幾絲深厚的血色。
“文若大師讓我傳話,說大人先前那串綠檀佛珠磨損太過,即使用新珠替換,也回不到原樣了,與其糾結於一個殘物,不如讓您與其了斷,故而大師未將其修補便原物返還了。”
陳儀垂著頭給張鄜呈上了手中佛串:“大師還言,大人您平日憂思太過,極易損傷性體,故而將這串一百零八顆的小葉紫檀贈予您作補償,願您心根清淨,早忘前塵,斷除這世間一百零八種無量煩惱。”
第11章 黃粱(十一)
“殘物……”
張鄜將盒中那串綠檀撿了起來,垂著眼靜靜凝視了半晌,指腹抵著佛珠摩挲了一會,也不知在想些什麽,良久才將其放回了盒中:
“既是如此,便收起來罷。”
“是。”
陳儀將那串一百零八顆的小葉紫檀佛珠取了出來,低著頭一圈一圈地替丞相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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