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冷淡的聲音再次響起,鍾淳瞅見張暄的小短腿不受控制地抖了抖,頓時心生了些幸災樂禍的快意。
“你今日未去書院?”
“……”
何止是今日,小魔頭這幾日都忙著折磨他呢,哪還有空去書院裡念書?
果不其然,張暄的聲音顯得有幾分心虛:
“孩兒今日身體不適,未來得及跟書院裡的掌教先生告假,隻自己在房中溫習了一些書文……”
“哦?溫習了哪些書文?”
“溫、溫……溫習了,《策論》、還有《禮教》、《陳公書》。”
“《策論》溫習到哪一章?”
“溫習至‘機辯’……!不對,是溫習到‘言表’…………”
鍾淳聽著小魔頭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弱,最後竟漸不可聞了。
“陳勖,暄兒這幾日在府中可有念書?”
張暄的貼身侍從陳勖磕磕絆絆地回道:“回大人……小公子這幾日,確實一直待在府中,從未出府玩樂過……”
主人不言,下人們隻得繼續煎熬地跪著,室內寂靜得落針可聞,暑氣炎熱的天裡,隻聞得屋外一潮接著一潮的聒聒蟬鳴。
良久,才聽見那人開了口,確是喚陳勖的表字:“子盛。”
“下官在。”
“看住公子,在他背完《策論》第十章 之前別讓他出廂房。”
話音一落,隻聞見張暄一聲氣勢極弱的哀嚎:“……阿父——”
“嗯?”
“無、無事,孩兒先去歇息了……”小魔頭雖心有不忿,但卻根本不敢辯解,隻得灰溜溜地道。
下人們悉數退下,室中又恢復了最初的寧靜。
鍾淳已經逐漸抱不動桌底那根椽了,尾巴也脫力地垂到了地上,但一見那雙逐漸靠近的烏色寶蹬皂靴,便又緊張地夾緊了屁股,努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他看見那人端坐在太師禪椅上,深絳的衣袍覆住了靴頂,腰間配著一柄沉靜的素色寶劍。
大宛的社會風氣文武並重,無論文官武官皆身攜佩劍,但每當上朝亦或祭祀時,諸臣須得解劍於三重門外,以循周禮。
而被特許入朝不趨,劍履上殿的,這世上大抵不會有第二人了。
司徒王焉曾言:“帝王鐵蹄踏遍處,一雙長弓射天下。”
“一雙長弓”指得便是張家父子,張衍與張鄜。
據記載,當年鍾淳他爹征戰宛南時,隨行的便是威赫有名的神威上將軍張衍,以及將軍十七歲的幼子張鄜。
張鄜十七歲隨父參軍,十九歲便獨自率領一萬宛軍於首丘大破五萬叛軍,封征西將軍。後來叛亂平息,為表忠心,那人便將手中兵權盡數交付左將軍藺燁,以文臣身份盡心輔佐皇帝左右,很快便成為那三台八座之上的重臣之一。
受封丞相之後,他的權勢更是極一時之盛,當朝百官之中無人能企及,人稱“王之股肱”。
鍾淳斂聲屏氣地趴在桌底,等了許久,都不見那威名遠振的丞相大人有離開的意思,不禁焦躁地甩了甩尾巴。
他聽著頭頂下人們端來湯藥的聲音,聽著案上燭花燃燒的嗶剝聲,聽著竹簡被人挑揀翻動的嘩嘩聲,愈發覺得心中苦悶。
往日這時候,他應該被宮女伺候著用膳洗漱,穿著寢衣一頭栽在床上歇息了。
不知道十三皇子的那具身體怎麽樣了,是活著還是死了?
秦姑姑和小良子還不知道自己變成了隻胖貓兒,他們會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嗎?
唉……這世上唯一關心他的人大概只剩下他們兩個了,如果自己以這副胖貓兒的模樣跑回宮去,他們還會認得自己嗎……
又過了許久,門外傳來侍女叩門的聲音:
“——大人,芳齋已經收拾妥當,請大人移步沐浴。”
“嗯,你退下吧。”那道聲音依舊淡淡,辨不出情緒。
終於走了——
鍾淳豎起耳朵,終於聽見了頭頂收拾桌案的動靜,一顆緊揪的心才徹底放了下來,整個人脫力地伏在桌底,尾巴也放松地垂了下來。
就在他慶幸又逃過一劫時,那漸行漸遠的腳步似乎突然轉了方向,緊接著,眼前竟驀地出現了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
還未等鍾淳從懵然中反應過來,後頸便已被那隻手給掐握著拎了起來——
“嗷……!”
鍾淳剛想下意識地掙扎,可當一對上面前之人漆黑的雙眼時,整個人像被一股無形之力扼住喉嚨般,背上霎時根根寒毛倒豎。
昏黃燈火下,張鄜頭戴黑幘冕冠,身著鈞玄祭服,兩含眉目深邃,一道薄唇似劍,說不出的莊嚴威重。
他的瞳仁極黑,像剛剝開還滲著冷氣的龍眼核一般,又生又硬,凝成一團化不開的深墨。
鍾淳呆愣地微張著嘴,隻覺自己連魂魄都要被那雙眼給凍住了,卻見他面色冷肅地凝視了自己半晌,眉間微蹙,朝門外侯著的管事喚道:“陳儀。”
“這是誰送來的?”
陳儀聞聲進屋,將嚇得不得動彈的鍾淳上下左右端詳了一番,摸著胡子道:“前幾日四皇子與三皇子一同去岐山狩獵,聽說獵了隻似貓非貓,似羆非羆的東西,興許就是他遣了吳可嘉送來的。”
“我不在的時候,誰作主收下的?”
“回大人,是小公子看這東西模樣可愛,討人喜歡,便作主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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