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師眼中,我也不過是一介凡夫俗子罷。”
天師聽完勾了勾唇,語焉不詳道:“大人心中的困惑我已悉數明了。”
張鄜聞言不禁抬眼將面前的女子打量了一番:“我還未開口,天師便已明了?”
“在下雖目不能視物,但這裡卻能看得一清二楚。”天師用手指點了點自己左胸腹下的心臟:
“心如明鏡,便可照徹三千萬物。”
“我前幾日正好聽聞了一個頗為光怪陸離的故事,不知丞相可有閑情聽在下侃談一二?”
張鄜端起桌上杯盞,抿了一口:“願聞其詳。”
天師的聲色泠泠,如一把曠世悠久的古琴般在室中蕩開:“鹹元八年時,越暨有一貧苦農戶喚作王生,有一日他在村莊附近的溪澗中捕到了一頭流光瀲灩的白玉鯉,正欲將那白玉鯉抓至集市賣掉時,卻聽見那鯉竟哭著對其口吐人言,承諾王生若是對自己手下留情,便能實現他的願望。”
“王生回家同妻子說了這件事,妻子卻責備他說一條魚怎麽可能口吐人言呢,定是他自己出了幻覺,於是當晚就把這條白玉鯉殺了給一家人燉湯吃。第二日王生醒來,卻發現自己平日裡睡覺的茅草垛不見了,並且他的臉、手、腿也一並消失了——”
“他變成了一條魚,正好被清江縣盧太尉的下人撿回了府。太尉府中的老夫人見這魚背鰭帶金,生得與眾不同,便心生了憐惜之情,將其視為珍禽異獸,好吃好喝地在缸中供養著,喂之上等的虎筋鹿肉,靈芝草藥。不久之後,王生儼然成為了太尉府中的‘貴客’。”
“漸漸地,他忘記了自己原是越暨的貧苦農戶,忘記了自己家中的妻兒,隻日日在來太尉府中觀賞他的賓客的稱讚中迷失了自我,覺得自己生來便是一條神鯉,有著驅邪避禍的神通。”
“後來有一日,太尉夫人病了。”
天師輕聲道:“太尉聽從了雲遊道人的勸說,將那王生所化的白玉鯉給宰殺了。”
張鄜淡淡地道:“後來?”
“後來王生醒來之後,發現自己又變回了一介清貧農戶,問妻子今夕何夕,才知今日距離他撿到那條白玉鯉隻過了一晚而已。”
天師繼續道:“再後來,村莊路過一位玉沼道人,將王生之事編撰進《神鬼奇說》一傳後,此事便在鄉中傳開了。當時村中其他人並不信王生的一面之詞,質疑化鯉只是他為博眼球而肆意胡編亂造出來的故事。可之後王生卻對玉沼道人說出了太尉府中主屋陳設的細節,甚至對丫鬟婢女們身上的衣冠配飾都能道出個大概來,後來當地有人派使者去清江的太尉府查探,果然同這王生所言如出一轍。”
“這越暨與清江一個在南,一個在北,中間隔了十萬八千裡,就算王生有心扯謊,也斷不可能在短短一晚之內夜探太尉府,況且他本是一介目不識丁的鄉野村夫,連布衣都未穿過,又怎能信口道出太尉府中那些個瓔珞綾羅的寶器,於是這下鄉野眾人便信服了他的說辭。”
“我很好奇丞相對此事的看法?”
張鄜的反應無波無浪:“道家向來信奉莊周的夢蝶之說,由此看來並非子虛烏有的空巢之談。”
天師將那道虛無的視線轉向他腕間幽蕩著檀香的佛珠手串,慢慢道:“我以為信佛之人便不信此等怪力亂神之說了。”
“像此般黃粱一夢的故事於稗官野史中更是數不勝數,只不過有些是真,有些是依照著杜撰的罷了。”
“既如此,您心中的困惑解了嗎?”
張鄜看著她:“天師還未同我解惑。”
“丞相心中本就無惑,我又何需解呢?”
天師語氣淡漠道:“其實您心中已經有了答案,大費周章來離玄宮一趟,也不過是為了印證您內心的猜想罷了。”
“區區易魂而已,丞相您身上不是有比這還要更離奇的東西嗎?——”
“噢?”
張鄜聞言拂衣起身,一雙漆目居高臨下地看著天師,眸中冰冷的殺意愈來愈濃。
身旁伺候的道童年紀尚輕,被那迎面而來的可怖威壓給驚得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坐在蒲團上。
天師卻仿佛渾然無覺一般,繼續啟唇道:
“九千九百九十九種蠱,情蠱最毒。”
“母蠱既亡,子蠱在世上也活不長久,即使用這天下最烈的百蠹毒蠱壓製,也只能起到飲鴆止渴的作用。”
張鄜冷冷地望著她,右手已撫按於劍柄之上:“你知道些什麽?”
天師卻答:“所有。”
“你的過去,你的現在,你的將來。”
“這皇城裡所有人的命運,都隱藏在滿天星玄之中,每個人都按照著自己既定的軌跡前行著,無論是誰也無法乾斡逆轉,即使是我。”
見張鄜周身的氣勢漸沉,天師笑了笑:“請別誤會,關於你的將來,恕我不能透露太多,今日所言已是天機所能暗示的極限。”
“我不信天。”
過了良久,張鄜行至中庭,最後回頭看了坐在原地的天師一眼,聲色冷淡道:
“我若執意要與天道相悖,即使是天,也無法決定我的命數。”
天師用那雙虛無而參透了一切的眼望著那抹玄色身影消失在了門前,良久,才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命也……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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