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張鄜道了一聲:“嗯,明日就由你們兩個伺候他洗漱,伺候完了尋陳儀去討賞。”
“今兒先回去吧。”
那椿兒聞言欣喜地應了一聲,便提著燈順從地退下了,獨余下一人一貓在夜色中遙遙對望。
張鄜什麽也沒說,隻像把鐵劍般面無表情地杵在那裡,目光依然沉甸甸的落在他身上,引得鍾淳一陣又一陣沒由來地心虛。
……他決定去小魔頭的文淵苑避一避難。
文淵苑在張府的西側,與其他院落隔著一頃荷塘,只有池中一道九曲回廊能橫亙穿行而過。
如今秋意蕭索,木折蘭摧,酷暑時的滿池荷花已枯謝殆盡了,隻留下那望不盡的碧波秋水,在這風霜露濃的夜中獨自黯然銷魂著。
鍾淳踏進苑門後,便再沒聽見身後的腳步聲。
他忍不住地向後張望去,卻見荷塘另一側的松柏之際,微月逐漸現出了清皎的光影,那個玄衣人影正靜靜地佇立在橋頭,仿佛隔著一道霧障屏帷似的,看不真切人的面容與表情。
鍾淳心裡有些隱隱地失落。
今日張鄜怎麽不喚自己“過來”了?
其實他根本就沒在生他的氣,只要那人喚自己一聲,他就能不計前嫌地從橋這頭跑到另一頭去,然後再跳進那人的懷裡——
該不是那人發覺了什麽,要將自己從府裡趕出去吧……
就在鍾淳惴惴不安之際,聽見裡頭那點著燈的屋子裡傳來了小魔頭的嚷嚷聲:
“……姑姑我不要聽這一首,我要聽新的歌兒,這首你前幾日便給我哼過了……”
“好好好,暄兒想聽什麽就聽什麽,換一首啊——”
他聽著牆角不禁扯了扯嘴角,這小魔頭都多大了,竟還要人唱著歌哄睡。
只聽裡頭傳來一陣溫聲:“今個兒給你唱首與丞相大人有關的歌兒,行不行?”
鍾淳心中的悲傷瞬間減了大半,好奇地豎起了耳朵,將毛茸茸的腦袋往窗柩上邊貼緊。
“和我阿父有關的歌!?”
果不其然,小魔頭的聲音變得興奮起來:“是什麽歌?姑姑你快告訴我!”
“是當年丞相大人作為征西將軍迎戰於首丘時,一位大膽的邕城姑娘寫給他的歌。”
“姑娘?是暄兒的娘親嗎?”
“很遺憾,不是。”
鍾淳正聚精會神地聽著,只聽那屋內傳來一陣輕柔的女聲:
“天邊的月兒彎啊彎,我把騎馬的將軍盼啊盼——”
他從那曲中琢磨出了一絲熟悉的旋律,才恍然地想起自己年幼時秦姑姑似乎也曾給他哼過。
鍾淳有些哭笑不得。
未想到當年那位無名姑娘對丞相表白心跡的曲子而今竟成了家喻戶曉的哄睡童謠。
“東風輕輕地吹過
告訴我他在東山的隴頭上
現在正要前往遙遠的西山”
天邊的月兒彎啊彎
我把騎馬的將軍想啊想
西風輕輕地吹過
告訴我他在西山的矮牆上
正要動身前往遙遠的北山
天邊的月兒彎啊彎
我把騎馬的將軍等啊等
北風輕輕地吹過
告訴我他在北山的草垛上
正要動身前往遙遠的南山
天邊的月兒彎啊彎
我把騎馬的將軍念啊念
南風輕輕地吹過
告訴我他在南山的田埂上
正要動身前往遙遠的東山
……
鍾淳回頭往橋那頭望去,卻見方才的玄衣身影不知何時已然失了蹤影,隻余下蒼蒼松柏在池中的倒影。
耳邊又響起了小魔頭的聲音:
“那這位姑娘最後怎麽樣了呀?”
“沒人知道,興許還孑然一身,興許已嫁為人婦,誰知曉呢……”
滄海桑田,春秋幾度。
當初的將軍卸盔還甲,當初的姑娘亦不知去向,屍骸累丘的戰場被夷為萬頃平地,臭穢不堪的赤河也逐漸變成百姓們安居樂業的魚米之鄉。
此後天下再無戰火。
不知怎麽的,聽著那舒緩柔情的歌聲,鍾淳忽然感覺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悵然。
他仿佛透過了若乾年前那一雙癡癡而明亮的眼,望見了張鄜年輕時候的英武背影。
那人一身赤袍玄鎧,吟鞭東指,往蘆葦蕩的深處縱馬而去,從此便再也沒回過頭——
第36章 風腥(九)
離玄宮中。
天師身著黑白道袍,持一支鶴尾避塵,端坐於黃道星宮圖下的蒲墊之前。
她望上去似乎二十幾歲的年紀,面相寡淡清冷,眼前橫著一道素色的白練,紗底透出一雙灰蒙蒙的眼,施然地望向了桌前。
頭戴蓮花冠的道童給前來拜訪的貴客斟茶,屏著呼吸抬頭覷了那氣度不凡的來者一眼:
只見那人玄衣高冠,眉眼俱黑,薄唇似一柄冷鋒,下頷線條清晰而堅硬,連蓮台上的燭火似乎都燒不化那臉上經年累積的冰意。
——來者正是當朝丞相張鄜。
“丞相有多年未曾造訪離玄宮了。”天師那雙空洞的雙眼緩緩移向了張鄜:“大人今日前來,可是為了星演那重見天日的般若之禍?”
張鄜回道:“非也,今日前來,乃是為了我個人的一件私事。”
“噢?未曾想到胸懷天下的丞相也會如同凡夫一般被私事所困擾,我還以為您的心只會掛牽在蒼生百姓身上呢。”天師語氣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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