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綠蟻(四)
好不容易捱到下朝,卻聞見空中傳來一聲轟隆隆的悶雷,外頭的雨下得愈發急了。
鍾淳立在殿前門柱旁,伸長了頸子左顧右盼,只見階前人潮熙熙攘攘,有等著侍童來送傘的、有在簷下躲雨的、有與友人攀聊的……實是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殿下!”
重重簾簾的雨幕裡,小良子打了把直柄竹傘從泥水裡蹚過來,單薄的身軀混在眾侍從中好似一片飄蕩在水中的浮萍,見自家殿下站在簷下探頭探腦的,以為他是在尋自己,忙小步地跑了過去:“奴才在這——”
鍾淳接過濕漉漉的傘,掌心在木柄上輾轉地握了又握,眼神卻飄忽不定地望向遠方。
“殿下?我們不回清和宮嗎?”小良子疑惑地問。
“再等等……”
“等?等什麽?”
鍾淳的視線在人群中全神貫注地繞來繞去,良久,驀地定凝在了一片玄黑的衣角上,那雙杏眼頓時亮了:
“小良子,你自個先回去吧!”
小良子乾笑道:“這、這怎麽能行呢!?您一會兒還得去國子監上學呢,若是無緣無故失了蹤影,那秦姑姑不得訓死我……誒……等、等等!殿下!殿下———”
話還未說完,他便瞠目結舌地看著自家殿下撐著那把傘風一般地衝下了階,發髻間那道玉色的發帶在空中蝴蝶似地旋了一大圈,逐漸隱沒在了人群裡。
鍾淳右腿有些不便,雖然平時走起路來與尋常人無所大異,但若是作奔、跳、跑此類較為激烈的動作時還是能看出明顯的跛腳,所以這些年總不願在眾人面前跑跑跳跳。
若不是為了那個背影,他已經忘記自己上一回這樣不顧一切地跑起來究竟是什麽時候了。
近了……更近了……!
鍾淳睜大眼睛,望見了宮牆邊停靠的那輛獸首漆彩畫輪車。
龍象車首,碧綠簾幢。
這是張府的車駕——
只見雨中的木槿樹下,有二人擎傘而立。
溫允頭戴烏色官帽,身著絳色朝服,腰間掛著一柄泥金折扇,似乎正在同身側之人說些什麽。
另一人的背影靜默地矗立在雨中,端重如山,氣態威嚴,踏著一雙寶蹬皂靴,漆青的衣擺上繡著振翅欲飛的鶴翥。
鍾淳攥緊傘柄,心中被某種快要溢出來的情緒漲得發慌,於是他大步往前走去,情不自禁地喊道:
“丞相——”
清透的少年聲音恍如銀瓶乍破,碎了原有的寧靜。
二人聞聲回首,直至這時,鍾淳才第一次真正地用這副軀體如此近距離地看過那張臉。
張鄜的輪廓深邃而冷峻,薄唇似一柄劍鋒,在朦朧的細雨中顯得尤為堅硬清晰。
鍾淳不由看呆了。
從前魂魄在胖貓兒身體中時,他需要爬到高高的桌椅上才能看清那人的臉,可未曾想到現下變回人形後,他依然需要仰著頭才能與那人對上視線。
“見過十三殿下。”溫允最先反應過來,朝鍾淳施了一禮。
“免、免禮。”
鍾淳微張著嘴,望著張鄜的雙眼,方才在腹中憋了良久的千言萬語突然哽在了喉中,滾燙的心好似被一盆冰水澆上去一般,突然涼透了大半:
那根本是一雙毫無溫度的、陌生而疏離的眼——
他不認得他了。
“十三殿下。”
張鄜並未行禮,只是微微垂目,用那雙淡漠的眼看著他,仿佛在看一個與自己毫無瓜葛,日後也不相企及的人。
一瞬間,鍾淳感覺自己方才背上跑出來的熱汗都被那凍人的視線凝成了一根根難受的針,千千萬萬地扎在自己身上。
見那小殿下仍木頭似地杵在原地,一句話也不說,溫允忙微笑著提醒道:“殿下方才喚住丞相,可是有事相詢?”
鍾淳這才如夢初醒地回過神,臉色一白,硬著頭皮道:“我……我……”
其實他哪有什麽話要詢,只不過是想迫切地見到那人罷了。
“……對了!我前些日子在書上讀到一個問題,鑽研了好幾日都沒什麽頭緒,想借此機會向丞相討教一番——”
溫允聞言面色古怪。
雖說往日不乏有皇子對丞相獻殷勤的舉動,但如此直白而笨拙的套近乎還是第一回見。
果不其然,張鄜的回話客氣而疏淡:
“殿下看書時若有不解之惑,可向國子監的諸位先生請教,教書育人並非微臣本職,恐不能解殿下之疑。”
可你……先前不是也做過先太子的太傅嗎?
鍾淳在心裡小聲地問,面上卻抿了抿嘴:“多謝丞相,我、我一會便去國子監找先生。”
溫允見狀笑了笑:“這雨下得大,殿下病體初愈,若是再淋病可就不好了。”
“葉吾,你送十三殿下回去。”
一語方落,馬車後兀地現了一個身著青色勁裝的侍衛,低低地應了一聲。
“不必勞煩溫大人,我有傘,自個回去就好了。”
鍾淳又悄悄用余光瞄了一眼對面,卻隻望見一截無動於衷的袖襟,不由心生失落。
“何首烏五株、黃芪十錢、老人參三株、雪芝膏五盅、冬蟲夏草十株、天山麋鹿一頭、鮮麅肉三斤……”
眼前是窗外剪不斷的片片雨幕,耳邊是小良子驚喜的絮絮叨叨。但不知怎的,鍾淳心中卻連半分歡喜都生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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