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夢中那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他暗自松了口氣,安心地躺回了被窩裡:
還好,還沒瞎——
可似乎總有哪兒不對勁。
等等……帳角的寶珠琉璃串呢?
他記得昨夜在張鄜床上入睡前還特意撥弄了一下呢……
他的冰簟席、他的金縷褥、他的白玉枕呢?——
過了半晌,鍾淳猛地掀開被子,望著四周簡陋而又熟悉的陳設瞪圓了眼睛。
這個屋子裡的一桌一椅他都可再熟悉不過了,畢竟這兒可是自己待了十八年的地方——
“啪啦——!”
門口陡然傳來一聲瓷碗落地的清響,濃墨般的藥汁“嘩啦啦”地灑在了地毯上,洇出一道深色的痕跡。
“殿……殿下?!———”
只見小良子呆愣愣地看著他,不一會兒竟倏地紅了眼圈,眼都不眨,兩行淚就這麽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鍾淳慌了,顧不得現在自己究竟是人還是貓,手忙腳亂地翻身下了床,將淚潸潸的小良子拉了過來:
“是我是我——”
“小良子你哭什麽呀?別哭了,你家殿下不是好好的在這嗎?快把眼淚擦了,別跟哭喪似的——”
小良子垂著腦袋握著他的手直掉眼淚,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興許是聽見了方才碎碗的動靜,不一會兒門外便傳來一急促如風的腳步聲:
“——小良子你又打碎東西了?我每日在你耳根底下叨叨要穩重些、穩重些,都進宮伺候多少年了怎地還如此毛手毛腳的……”
只見一個兩鬢斑白的中年女子滿臉怒色地抄著掃帚,罵罵咧咧地一步趟過門,正要劈頭蓋臉地對著小良子一頓數落時,卻驀地望見了赤著腳站在原地的鍾淳。
“……殿下?”
那亟待噴發的熊熊烈火仿佛憑空被人投了一塊冰,頓時熄得一乾二淨了,言語間還帶著股猶疑的恍惚,似是不確定眼前這一切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夢境。
“秦姑姑——”
鍾淳頭一回見往日裡“一口氣能震死一頭牛”的秦姑姑如此細聲細氣、小心翼翼地說話,鼻頭不由一酸:“是我,是我……”
“我想你們了——”
不一會兒,秦姑姑便喚來兩個侍女替久病初愈的十三皇子洗漱,而後從櫃子裡取來疊得整整齊齊的衣裳來,將裡衣、對襟、束腰、裾袍……一件件細致地親自為他披上。
“殿下,你可知你在這床上昏睡了多久?”
“五十五日,整整五十五日……那些個庸醫都說你醒不過來了,但我偏生不信,隔幾周便讓桃紅她們將你的衣裳去洗一回,這不,現下派上用場了吧——”
鍾淳的頭髮好幾月沒洗,發尾都油得結成綹了,被秦姑姑強硬地按著腦袋用梨花木梳一梳到底,肩膀疼得一抽,乍時鬼哭狼嚎起來:
“哎!……哎、嘶———姑姑、疼!………別梳了別梳了———”
小良子也做了秦姑姑的幫凶,從偏方裡端來一盆冒著香氣的油來,跪在凳椅旁邊念念有詞:“必須得梳開,不然等過幾日上朝,殿下便要邋裡邋遢地出現在群臣百官面前了。”
上朝?對了,他還要上朝……
鍾淳有些恍惚地望著桌上那枚古澄色的青銅鏡,裡頭靜靜地映著一張陌生而熟悉的臉。
許是在床上乾躺了一個多月的緣故,他原先略微臃腫的身子消瘦了許多,逐漸顯出底下清俊的少年骨相來:
兩道英挺的眉神氣地掛在額下,一雙圓溜溜的杏眼氳著團黑亮的水霧,白皙的鼻尖上凝著汗,兩腮像掛了露珠的桃,透著淡淡的粉。
鍾淳緩緩碰了碰鏡中的自己,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了另一張毛茸茸的胖臉,恍恍惚惚地想。
莫非,先前在丞相府待過的那段日子,真是他作的一場夢?
“我生病的這段時日,宮中可有發生什麽事嗎?”
他轉過頭,有些斟酌地問道:“父皇……還有三哥、四哥他們……有來看過我嗎?”
秦姑姑梳頭的手微微一頓,沉默了半晌,似是不知要如何回答。
反倒是性格柔弱的小良子頭一回露出了忿忿不平的神情:“自從殿下落馬昏迷之後,除了三皇子有來過一回,其余的人影是一個也沒見著。宮中雖遣了禦醫來醫治,但那些人都說沒見過這種奇症,隻開了些安神的方子便再沒來過。”
“太醫署的人勢利著呢,宮中那些娘娘但凡有個頭疾之類的輕症,那些人全都是盡心盡力地醫治,聽聞喬皇后受驚時,身旁更是足有十個太醫一同伺候著,排場別提多大了。這些禦醫就是在欺負咱們殿下無權無勢,才敢如此敷衍我們!”
“還有內務府,自從殿下昏迷之後便再也沒送過什麽東西過來,分明是炎熱的酷暑,連塊冰都不肯給我們。這一個多月我和秦姑姑靠著先前攢下的月俸才………”
秦姑姑兀地低喝一聲:“小良子!”
小良子不甘心地癟起了嘴,悶著頭繼續抹起了香油來。
鍾淳聽著心裡也有些難受,竟又無端端地想起那日端午宴上的情景,
變故發生之前,席上眾人皆是觥籌交錯、言笑晏晏,他的父皇和兄弟姐妹們似乎都完全忘了還有一位昏迷不醒的小皇子躺在深宮之中——
似乎這家宴中多他一位、少他一位都無傷大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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