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且,那個身影一腳深一腳淺!
阮虎有些呆怔地望著眼前那個髒兮兮的人影,連那雙楞直木然的眼睛都重煥了光彩一般,霎時亮了起來!
身旁親衛認出那張被雨衝洗過的面孔,失聲驚異道:“殿、殿……殿下!!……”
“來人!!快去叫將軍和丞相!!——”
“噓,別吵醒他們。”
鍾淳朝他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兩個親衛頓時閉上了嘴。
而阮虎更是激動得語無倫次,緊緊拽著鍾淳的手:“……殿下!我、我馬上命人去替你燒水!替你、替你……接風洗塵!……”
鍾淳拍了拍他的肩膀,咧開了一嘴的白牙:
“……算你機靈。”
園中的松枝在暴雨中零落一地,在雨中散著一股混雜了草木與麝香的氣息,踩在上頭能聽見“嘎吱嘎吱”的響聲。
越靠近眼前熟悉的一廊一柱,鍾淳的手指就越發不由自主地開始痙攣,他走得太急,就連呼吸也完全亂了套,單薄的胸口窒息般地上下起伏著。
……整整一個多月未見,他若是看見自己,會覺得驚喜嗎?
他知道他還活著嗎?他知道他每一日每一夜都在數著日子想他嗎?……
……還是——像鍾曦所說的那樣,他早已經決定轉而輔佐六哥稱帝了?
光是想想這個可能,鍾淳就覺得指尖驀地傳來一陣錐心般的劇痛。
肩膀痛、背痛、腳痛、腿痛、腰痛、早些時候被踹過的小肚子也痛……
他為了跋涉千山萬水所刻意遺忘的疼痛,竟在這一刻全都回想了起來——
鍾淳狠狠地抹了一把臉,有些近鄉情怯地往那秋香色的門簾摸去,但腦海中卻陡然閃過那句“又髒又臭的小叫花子”時,卻又僵住了腳步。
——趁著水還沒燒好,我就先看他一眼,就一眼。
他偷偷摸摸地回到雨中,借著雨勢將那散發著臭味的衣裳給小心翼翼地搓了幾遍,才趴到了門前。
“哢嚓——”
遭了!
鍾淳心下一慌,挪開了腳步,鞋底果然躺著一截被攔腰折斷的松枝屍首。
裡頭的人大概也未睡安穩,在這雨聲中竟還能依稀聽到一些動靜,緩慢地開了口:
“別再勸了,都什麽時辰了。”
“就算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也從未悔過。”
那聲音是如此冷酷不近人情,又是如此熟悉,熟悉到就連皮肉裡的骨頭聽了,也會不禁地發出魂魄深處的震顫。
當鍾淳意識到自己哭了的時候,他立馬反應過來,緊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果不其然,裡頭的聲音頓了頓,隻聞“啪”地一聲,一燈如豆的燭火霎時明了,將床邊的人影摹到了窗紙上,隱約能看見男人下半張臉的輪廓:
“……淳兒?”
鍾淳死死地掐住自己的嘴巴,沿著牆角嗚咽著蹲下身去,瑟縮地蜷成一團。
“你家丞相不要你了。”
鍾曦戲謔的聲音還在耳邊回蕩。
——他還是沒有勇氣進門。
又過了良久,鍾淳眼睜睜地看著屋內的燈燭滅了,那個朦朧的側影也瞬間暗了下去,化為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色。
他哽咽了一下,細碎的聲音被風雨遮蓋住了。
半晌,鍾淳提了提麻木的腿腳,本想著掉頭去浴齋,但到底還是沒忍住,往前挪了幾步。
他魂不守舍地掀了簾子,才剛探進去一個頭,豈料那黑暗中竟沉默地伸出一雙強而有力的大手,好似長了眼睛似的,將他整個人驀地勒進了懷裡!
“……!”
一股成熟男人的氣息霎時侵、佔了他的所有感官,那雙炙熱的大手更是錮著他的背,不許他掙扎,沿著脊骨一寸寸地撫、摸、收緊。
鍾淳心尖一顫,感覺自己陷進了一座滾燙的、用肉身砌成的牢中,他甚至能感覺到那人臂膀上的肌肉跟隨情緒變化而越繃越緊。
他張開口,眼淚無聲地流下來,卻發覺鼻息之間早已被那難以磨滅的苦檀香給佔據得徹徹底底。
“淳兒……”
張鄜將人死死地摁在懷裡,鼻尖用力地抵在鍾淳的額上,好似入了魔的聖人一般,一遍遍地念禱著他的名字:
“淳兒……”
“我的淳兒……”
第89章 棠棣(七)
“……”
鍾淳張了張嘴,好半天了,喉嚨微弱地“呃”了一聲,好似有塊大石頭在心頭牢牢實實地堵著,難受得很。
黑暗中,他看不清張鄜的臉,卻清晰地感覺那有些粗糙的唇來回吻吮著自己的眉弓、鼻梁、臉頰,剛開始很輕,而後愈來愈重,仿佛在描摹他的面孔一般……
寬大的手掌幾乎覆住了整張背,也擋住了他所有臨陣脫逃的可能。
微硬的薄繭抵著肌膚,反覆地摩挲,那麽熱、那麽燙,好似能一直燒到人心裡去。
“不怕了。”
“不怕了,到家了……”
張鄜很克制地捧住他的臉,低下頭吻他的鼻尖,帶著檀香的青絲拂在臉頰上:“想哭就哭出聲。”
“哭大聲點。”
鍾淳聽到這句話,齒頰近乎痙攣地抖動了半晌,鼻尖發痛地一陣長酸後,終於咬著張鄜的肩,從喉嚨深處爆出一聲類似小獸的哀鳴。
“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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