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母未蘇醒之時需要用百蠹蠱壓製,一旦發作起來頭痛得仿佛被五馬車裂一般,每日雷打不動地一碗,喝下去連五髒六腑都苦了。”
“這個人日複一日地嘗著苦,將自己修成了一尊無情無欲的行僧,於是便理所當然地認為余下的人生也該是這般滋味。”
寒容與望著張鄜,看見他的眼角露出一抹極其罕見的柔色:
“後來有一日,他終於嘗著了人生中的第一絲甜味。”
寒容與沉默了一會,扯了扯嘴角:“這甜……得甜齁了吧。”
“是,甜齁了。”
張鄜歎了口氣:“先前也未發現我口味這般重。”
“至於你說的‘危難之秋’,對面雖看起來人多勢眾,但大多都是潰軍與散兵集結而成,淮南數得上號的名將早已死在當年,現在剩下的這幾個著實不成氣候,就算沒了我,李將軍與吳尚書等人也可應對。”
“你並非行軍打仗之人,大宛的軍心沒這麽容易潰散。”
“再者,我並非執意尋死,只是想最後再同老天賭上一把罷了。”
寒容與猶不放棄地諷道:“賭什麽?難不成你這個瞎子和半聾子還能打仗去?”
他知道張鄜不會回答自己,那人總是這樣,成千上百件事都深深地埋在心底,任由山崩地裂,他自輕描淡寫地泰然處之。
“賭我這條命,賭人心的貪婪。”
張鄜不打算多說,隻道:
“相信我,我願意為藺茹赴死,也願意為了他活著。”
寒容與皺眉:“贏了那是皆大歡喜,若是賭輸了,你那小殿下,將來的小皇帝要怎麽辦?他可還被你蒙在鼓裡,若是逼我給他一個交代……”
張鄜聽完笑了笑:“若是賭輸了,你便告訴他:——”
“‘古來征戰幾人還。’”
……
一夜荒唐之後,銅爐香燼。
雨勢漸緩,猶如更漏般打在蕉葉階前,點點滴滴,割舍不絕。
張鄜欲起身,卻感覺一雙小臂鬼鬼祟祟地摟上了腰,原是被折騰了半宿的那位竟還醒著。
“不睡覺?”
鍾淳聞言把臉往那胸膛一埋,趁著那玩意還堵在他體內,夾緊了屁股,悶聲放狠話:“哼……不睡覺,不睡覺,夾死你!”
見張鄜一直沒動作,他又委屈地道:“你那什麽……‘小皇子’要流出來了!”
那人似乎笑了一聲,複而躺了回來將他一把摟住,寬闊的大手垂下來,細細地撫摸梳理他的鬢發。
張鄜的手指很長,形狀生得也漂亮,指腹上生著一層薄繭,摸過頭皮時能令人舒服得哼出聲來。
鍾淳有時候想,若是那人出身於喬薑那種書香門第世家,想必撫琴弄弦時也是很人賞心悅目的。
若是沒有那場叛亂,若是沒有那場叛亂……
想到這兒,他不禁脫口而出地問道:“張鄜。”
而後感覺有些不對,改口道:“丞相……”
“你說,淮南王當年為何要造反呢?難道……真像那些人說的,是父皇逼他們造反的嗎?”
張鄜拇指抵著鍾淳的腦袋,慢慢地按了起來:“《大宛紀年》所載,先帝殯天之時宣告傳位於陛下,而鍾嶢不信,認為朝中宦官縱容你父皇‘篡改遺詔‘,於是集齊封地三十萬人馬於淮南起兵。”
“那……事實是史書上記載的那樣嗎?”
“事實由史書記載,而史書由勝者編撰。”
張鄜輕聲道:“戰場上沒有絕對的事實,只有絕對的成敗。”
鍾淳似懂非懂的點點頭:“那這次對戰三哥,我們的勝算大嗎?”
“怎麽,你已經提前為他求情了?”
“不、不是……”鍾淳漲紅了臉:“我只是想,他們那個什麽般若教太邪乎了,還號稱什麽‘天地陰陽交合解脫淫欲’,但凡是讀過一點書的人,都不會信奉這樣的邪教,為什麽般若教的信徒教眾還如此之廣呢?”
“信仰與學識沒什麽關系,再淵博的人也會有心生絕望、無能為力的時候,有時候,信教只是一種希望的寄托罷了。”
張鄜又道:“鍾嶢是個很聰明的人,當年兩軍在淮南交戰時,正逢百年難遇的大旱,但凡遇上這等天災,路上便會湧現出大量饑不果腹的流民。”
“這些流民多半是農民出身,沒念過幾日書,也沒什麽文化,聽說信奉般若教不僅不用戒色茹素,還能吃得飽飯,行得了樂,於是便紛紛聽信了鍾嶢的話,漸漸成為淮南軍隊的主要力量。”
鍾淳聽完突然想起先前在行宮見到的走屍,當時鍾曦告訴他,那些人是自願為鬼子母神“犧牲”的。
“若是天下再無戰亂,百姓安定富足,人人有地可耕,是不是就再不會有人為了‘能吃飽飯’而去信奉邪教了?”
張鄜撫摸著他的腦袋:“是。”
“這是你父皇的心願,亦是我的心願。”
鍾淳繼續道:“先前……我一直想做個閑散王爺,想著等加冠之後,去各地遊山玩水,逍遙快活地過完一輩子。”
“那現在呢?”
鍾淳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現在,現在我有點想試著當一個賢明的皇帝了。”
第92章 棠棣(十)
“有想法是好的,你父皇年輕時也是個一心向賢的梟雄。”
“那現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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