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容與掀開簾的時候,桌上東倒西歪了幾盞瓷杯,還有一壇半空的竹葉青,張鄜看起來正在獨自飲酒。
他比幾日前瘦了,眼眶微微地陷下去,頷邊也生了些微青的胡茬,使得本就鋒利的輪廓愈發深邃。
桌旁的短檠燈靜靜地燒著,映著握著斬白蛇劍的那雙手,上邊的新繭長了一層又一層。
“皇上身上曾經有被人下過死生蠱的痕跡。”
他給自己找了張凳子坐了下來,咳了咳:“但或許是施術者自身的緣故,又或許是母蠱已亡的緣故,陛下身上的子蠱似乎失效了。”
“太醫們圍著救治了三日,才將人從鬼門關搶救回來,想必過幾日便能醒轉了。”
“那六皇子麽,倒是命好,只是受了些驚嚇和皮肉傷,睡了幾覺之後便緩過來了,每日嚷嚷著要見他父皇,可把我吵死了。”
張鄜道:“我耳朵不好,你想說什麽?”
寒容與繞了半天,才尷尬道:“那什麽……眼睛怎麽樣了?”
“有時好,有時壞。”
“……”
“好的時候看得清楚,壞的時候……也能看出是個人形,足夠了。”
張鄜閉上眼,緩慢地揉著額角:“我殺人的時候也不用特意看清對方的樣貌。”
寒容與頓了頓,問道:“那硯山行宮至少有一萬禁衛把守,據說連四皇子生前養的那幾千精銳府兵,如今也盡數歸到鍾曦手下,成了名正言順的‘護衛軍’。”
“以你現在的狀態,為何不等沈將軍他們回來之後再做攻取的打算?”
張鄜搖了搖頭:“兵貴神速,李廣平那五千人馬都是我精挑細選的,不比一萬禁衛差,更何況對方的死生蠱有限,才剛消耗了這麽多將士,短時間內不可能再施蠱。”
“活人同活人的打法,我比你了解。”
寒容與聞之不知哪兒升起一股怒氣:“打仗的事交給李將軍與高都尉不就好了,非要你自己親自率兵上陣?你這病是真不打算治了!?”
“你……”
他還欲說些什麽,卻聽見營外傳來一聲戰戰兢兢的急報:
“報!!丞相——行宮遣人用馬連夜送來一份……一份禮物,大人您看,我們是接還是不接……”
張鄜聞言睜開雙眼,很冷地笑了一下:“既是份禮,有何不接之由?接——”
外邊聲音顫了顫:“他們、他們說,若是接了這份禮,便得退兵至五十裡外的西陵山下,否則……”
“退不退兵我說了算,將那所謂的禮呈上來,我倒要看看——”
張鄜接過那包袱,方將那結解開,裡頭的東西便輕飄飄的掉在了地上:
——那竟是一件雪緞細織的褻、衣!
寒容與見張鄜的面色霎時變了數變,脖頸上的青筋猛地根根扭曲騰起,心中對此物之主亦有猜測,頓時暗叫不好:
“……世淵!!”
他面色青白地大叫道。
只見張鄜忽地咳嗽了一聲,一手捂著胸口,扭過頭竟吐出一口殷紅的血來!
第87章 棠棣(五)
鍾淳在心裡暗中數著日子,他已經在行宮中待了一個月了。
按理而言,京中各處都有老李頭的署軍,再不濟也有刑獄的金吾衛,短時間內要攻進這小小行宮來根本不成問題,可偏偏他在這裡頭不見天日地關了這麽多天,也未曾聽見外邊有人攻打的動靜,心不禁涼了半截。
——這只能說明,他在宮中已然成為了一個明晃晃的“俘虜”,一個被鍾曦用來要挾張鄜的活靶子,一個……只知道拖累他人的累贅。
鍾淳開始趁著鍾曦不在的時候逃跑,有回他打暈了一個侍衛,打算從後苑裡刨個狗洞溜出去,但才剛跑到殿外的小徑上就被逮了回來。
鍾曦每日都在忙,忙著籠絡人心,忙著布陣迎敵,忙著鞏固他用非正當手段謀取來的地位……為了防止鍾淳像先前那樣逃跑,竟命人將宮中所有能容活物進出的通道都堵死了。
為了滿足他自己的惡趣味與控制欲,鍾淳每日被允許穿的衣裳就是那件巴掌大小的肚兜,直到有一日他實在受不了,開始撿他三哥的衣裳穿,鍾曦才大發慈悲地放過他,允許他在禁衛的監視下進行一些簡單的活動。
有時候他呆呆地望著庭前火紅的山茶花,腦海總會浮現起張府後院那片姹紫嫣紅的空地。
他想淡紫色的藿香,他想小喇叭一樣的金錢艾,他想黃花菜似的鼠曲草,他還想還有一些他叫不出名字的草藥……
但是他最想、最想的,還是那個會在下朝後坐在廊下,靜靜地望著這片草木夕光的人。
斜陽映著容長的面孔,映著高聳的鼻梁,還有那薄而冷的嘴唇……
鍾淳暗暗握緊了拳頭,在心裡一遍遍地告誡自己:
——沒有人會來救你,你必須靠你自己逃出去!
你一定要活著回去,還有人在等你……
還有人在等你……
*
鍾曦在宮中為他母親靜妃建了一間佛堂,裡面供奉著一尊面色慈悲,背生四臂的鬼子母神佛像。
鬼子母神閉目垂笑,雙手在胸前合十,左上手持蓮花,右下手作施願印,象征著以拯救眾生為三大宏願。
殿中的蓮台上點滿了三千明燭,還供著淮南王鍾嶢以及在叛亂中失去性命的幾位將軍的牌位,鍾曦每日都會遵循其母的要求,按時來此地誦經念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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