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他就會逃兵似的把整個身子都塞進被窩裡,不聽不看不想,就連半根毛都不願意露出來。
張鄜分明知道他就在裡頭,但從不會向張暄問起他,倒像是單純履行自己慈父的義務般,每日過來平心靜氣地詢問小魔頭在學堂上學習的課業,聽到關要處還會提點一二。
二人有時還會談至深夜,這讓鍾淳越發覺得自己多余了。
“……不知你下次回京是什麽時候,到時候我們再一起去雅仙閣喝酒聽曲,喝個一醉方休,將所有憂愁煩惱都忘了。”
鍾淳捏了捏腰間那枚散著冷梅香的荷包,心中又升起一股惆悵來,自己在桌前默默地坐了半晌,又提起筆奮筆疾書地寫道:
“我在上京過得很好,住上了比四哥那王爺府3還要更大的宅子,小良子還說從來沒見過後院有池塘的屋子呢,但是我卻覺得這屋子似乎有些太大了,這麽大的一個庭院,有時只有我一個人的聲音……”
他的字寫得實在“不忍卒讀”,但又偏偏很認真:
“——若是有一日你回上京了,啟程去金墉的時候能不能帶上我?我還沒見過草長鶯飛的江南,也沒見過嬌聲軟語的吳姬,我也想去上京城外痛痛快快地玩上一回。下回你臨行前,能不能讓我也跟著你的車馬一起走?”
寫完最末的落款,鍾淳便將信仔細地折了幾折,將門口侯著的小良子喚了進來:
“小良子,你過來。”
小良子被門外的冰天雪地凍得兩頰酡紅,甫一進門,便被暖爐裡點的松玉香給拂了個春風滿面,才站上幾刻鍾,凍僵的脊背便被烘直了:
“殿下有何吩咐?”
鍾淳囑咐道:“你替我將這封信捎給三哥,若是南邊有傳信回來,定要馬上拿給我看。”
小良子點頭如搗蒜:“遵命,殿下。”
鍾淳將硯台抵在手心裡磨磨蹭蹭了一會,擰著眉似乎在糾結著什麽,好半天才從嘴裡哼出了一句:
“將那件杏色的狐毛鬥篷取來……我要進宮。”
小良子驚訝道:“現在這個時辰?”
“……怎麽!就是現在這個時辰!”
……
這幾日,鍾淳為了避免在朝中與張鄜正面碰上,每日故意都遲了好幾個時辰才去宮中跟他父皇請安。
據說他老人家在皇后祭日當天受了驚,回宮之後一連數日都病得下不了榻,虧得他四哥衣不解帶的悉心照顧,病情才得以緩和了那麽一些。
當然,鍾戎搖身一變成為“床前孝子”之事亦是十分蹊蹺,但在這時機敏感的關頭,多說一字是錯,少說一字也是錯,朝中眾人既看不出什麽,也不敢多說什麽,隻得眼觀鼻鼻觀心地將自己憋成了個活啞巴。
鍾淳一路冒著雪行至無極宮前,遠遠地望著那朱漆宮牆下有一群臣子往這邊來了。
一看見那白眉鶴須的吏部尚書裴清與棗棠臉的兵部尚書吳崇檢,他心中便打起了鼓,咬了咬牙,再想調頭往回走卻已太遲了!
有人喊他:“十三殿下——”
果不其然,下一眼便望見他們中間那赫然熟悉的身影。
張鄜高冠漆袍,兩肩如刀裁般平闊地舒展而開,氣勢沉峙,身姿直挺,仿佛一柄生來就該立在雪中的劍一般。
美中不足的是,他額上有一抹顯眼的傷痕,似是被什麽東西砸出的血口,在一片白茫茫的天地中顯得格外突兀刺眼。
“裴尚書好、吳尚書好、李尚書好……”
鍾淳胸中憋著一口氣,將這些重臣倒豆子般的問候過一遍,最後才輕飄飄地撂下一句:
“丞相好。”
“……”
吳崇檢嘴角抽了抽,用眼神詢問身旁的裴清:這又是演得哪一出?
朝中禮節有尊卑親疏的講究,被這十三殿下這麽一通亂喊,裴清反倒一下子被喊成成這群人中地位最高的了。
裴清心中苦笑,不動聲色地回了他一個眼神,輕輕搖了搖頭:
——丞相與殿下的私事,又豈是我等外人能勘尋的?
“咳咳……殿下可是來同陛下請安的?”
李淮率先打破了這詭異的靜默,朝鍾淳問候道:“陛下方才……剛動了怒,現下應當正在氣頭上,許多太監宮女都跪在外邊呢,殿下若是真想進去探望,不妨待明日陛下消氣之後再去?”
順帝因皇后與太子屍身損毀一事大發雷霆,當著六部群臣的面直接將裝著沸水的茶盞摔到丞相頭上,驚得眾人齊齊跪地磕頭以平聖怒。
直到丞相張鄜跪請暫卸官職,甘願入五台山為先皇后與先太子之靈祈福十日以贖怠職之過,這場風波才算暫時平息下來。
“多謝李大人,那我便明日再來向父皇請安罷……”
鍾淳看見張鄜額上那道不遮不掩的傷,心口又莫名其妙開始不住地犯疼,暗罵自己道:
——你替他心疼什麽!
他都心甘情願替別人做挨刀的活靶子了,用得著你心疼麽!
真是多管閑事賤得慌!
剛剛邁了步子,便聽見後頭傳來那人熟悉的聲音:
“殿下近日可安好?”
“……”
鍾淳心中那股火氣又不合時宜地冒了出來:“不勞丞相掛心,吃得好穿得好睡得好,好得實在不能再好了!不是有句話說得好麽,‘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我現下發覺‘若無閑人掛心頭’,‘人間亦是好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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