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大族,最要緊的就是識時務知進退,傅思與周家不算深交,因此並不在意他的猶疑觀望。
“書意兄不妨直言。”傅思道。
聰明人說話一點即透,周墨也直截了當道:“殿下可知,那出神入化殺人於順息的箭術,不止您能達到,二殿下更是深藏不露。”
“哦,書意兄怎知?”他果然也有發現,傅思嘴角輕輕扯了扯。
“殿下讓我直言,自己又何必裝糊塗?”周墨道,“那日您暴打二皇子,此事雖未聲張出去,阿鯉可是回周家可是紅著眼圈的,又拿了我的傷藥。殿下您知道的,應該不比我少。”
今時今日,傅思確實知道了更多。但局勢也越來越凶險,他不像從前一樣孤家寡人無所顧忌。
如今他有了商榷,商榷的身世又是那樣離奇,明月信、明月狼、信王,太多牽連……他不得不步步小心,唯恐一個不慎,讓商榷再受傷害。
“書意兄不妨說說,你知道些什麽,我才能清楚,到底誰知道得更多。”
傅思語調不疾不徐,周墨不知他軟肋所在,因此他能擺出光腳不怕穿鞋的氣定神閑態度向他套話。
果然,周墨深深看了傅思一眼,長歎:“就是苦了阿鯉啊!”
然後右手撫上自己膝頭,道:“殿下可知,我這雙腿,是如何殘疾的?”
站在周墨身後的方正聞言,扣在他肩膀上的雙手縮緊,周墨左手拍了拍他手背,“沒事。為了大楚,也應該告訴殿下那些往事。”
往事錯綜複雜,或許周墨所知的,能讓局勢更加明朗。傅思神情嚴肅起來,定定看著周墨,“書意兄,請講。”
周墨眼眸幽深,回憶起往事:
“那是康元十二年,我認識直寧的第三年……祖父對我極其失望,稱周家不容我這樣敗壞斯文倫常的不肖子孫。
我那時脾氣也擰,心想不容就不容,反正我生性粗魯莽撞,也不像周家人。索性去投了軍,才有了後來的業障,也有了今日的緣法。”
說到這,周墨抬頭與方正對視一眼,目光中帶著無奈的笑意與無限溫柔繾綣。
“正好兩國摩擦,戰火再起。我奮勇殺敵,從無名小卒做到先鋒,後來是軍中副帥。大小征戰中,雖有負傷,但也算全須全尾,有驚無險。
直到,我遇見那位——”
周墨說到這,冷然一笑,“若不是那次去陳州賑災,我還記不起,那場惡戰中,縱馬一閃而過的少年,一箭將我雙腿死死釘在馬腹兩側……
好精準的箭法!射穿我雙腿最緊要的經脈……我高燒不退整三日,閻羅殿前走一圈,回來便成了廢人。”
“算起來,那一年,他甚至不滿十二歲啊!”雖時過境遷,周墨說到此處仍是心緒難平,捶打著自己雙腿,拳拳重擊,即使這樣,也沒有絲毫感覺。
方正皺眉,按住他胳膊,“別亂來!”
周墨瞬間卸了勁,任由方正那雙瘦弱無力的手製服自己,深深吐氣。
先前聽周墨與許屏在宴會上逞口舌之爭,傅思還以為是許屏傷了周墨。
現在想來,那種頭腦簡單的赳赳武夫,怎麽能讓周家大公子吃這樣大虧?
但若是傅憶——即使未滿十二歲——那就並非不能辦到了。
但那個年紀的傅憶,不是常年在溫泉行宮養病麽?怎麽會出現在兩國邊境,甚至混入戰場?還重傷我方將領?
周墨見傅思神情疑惑,長舒一口氣之後又道:“殿下你可知,二殿下如此箭術,是誰傳授?”
傅憶說過,兩人箭術出自同源。傳藝之人,難道不是他們的父皇康元帝?
往事果然牽扯複雜,傅思抿唇沉默,只等周墨繼續講述。
周墨肅然注視傅思,緩聲道:“那時,二殿下身邊還有一人,雖是僧人打扮,目光中恨意卻甚於修羅。”
第71章 不配
傅思送走方正與周墨,思考片刻,換上適合夜行的衣裳,直奔玉華寺。
周墨受傷那一年,本該在溫泉行宮養病的傅憶出現在草原,在兩國交戰中,不分敵我見人就殺。彼時,跟在他身邊的那個僧人,應該不是別人,就是如今玉華寺的住持,也就是傅思至今仍感恩的遊俠“師父”。
來自草原的箭術、玉華寺、住持、命案,楚吳兩國從交戰到和平,如今又劍拔弩張……千頭萬緒,要尋找答案,還是要去線索交匯的玉華寺。
出了如此大案,玉華寺已經封閉山門,門外層層把守。
多虧做貓時的本能,傅思無師自通地學會了上樹,踮腳飛身,輕盈沒入樹影中,躲開守衛視線,一直來到後院住持禪房。
房門禁閉,燈火尚明。四周無人看守,傅思輕手輕腳踱上屋頂,透過縫隙,看見屋內兩人或站或坐。
身穿百衲袈裟的自然是住持,另一人黑衣蒙面,看不清長相,但一開口,傅思大為震驚。
不是別人,正是周墨猜測“正與眾臣商議對策”的康元帝。
康元帝背手看向瞑目打坐的住持,道:“多年不見,朕為國為民晝夜辛勞,業已見老。你卻得了自在,數十年如一日,耳聰目明。但既已出家,何必又攪進這汙濁紅塵?嗯,大哥?”
大哥!康元帝稱住持為大哥!傅思伏在屋頂,聞言心頭重震。
皇家向來親情淡漠,表面上兄友弟恭,暗地裡卻各盡手段爭得你死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