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毒婦在哪裡?”
片刻之後,才有人哆哆嗦嗦地開口道:“回稟陛下,娘娘與九……與那孩子,現在冷宮收押,聽憑陛下發落。”
鴻佑帝面無表情,踢上自己的鞋子,便提著龍袍下擺穿過眾人,徑直朝著寢宮外走去。
而偌大寢宮裡跪著的幾十個人,沒一個敢阻攔他。
臨走出寢宮時,鴻佑帝微微一頓,低頭看向了跪在旁側的一個人。
賽罕。
她如今已有四個多月的身孕,即便是雍容繁複的宮裝,也能隱約看得出她腹部微微隆起的形狀。
賽罕抬頭看向鴻佑帝。
她對上的,便是一雙冷漠的、審視的、落在她腹部的眼睛。
他像在看個待價而沽的物品,也像在審視等待搏殺的敵人。
饒是狼都不怕的突厥女人,也在那樣的注視下,微微一顫。
她向後膝行著退了半步,第一時間竟是在孩子的父親面前,用手護住了自己的肚子。
鴻佑帝眼神一暗。
接著,他收回目光,越過賽罕,朝著寢宮之外揚長而去。
——
冷宮裡許多年都沒住過人了。
多年無人涉足的古老宮禁,便連最後一絲生人氣息都消失了。
沉默的宮牆與蕭索的枯木之中,唯獨剩下的,是佇立千百年的皇權與威儀高籠於青天之上的、沉重而不可違抗的威壓。
鴻佑帝不喜歡這裡,仁厚的君王也不會輕易將人關在這兒。他即位多年至今,進到這裡的,總共也不過兩個人。
他的兩位皇后。
第一位是他父皇指派給他的。丞相嫡女,身份高貴,又生了一副過人的頭腦和比男人還張狂的膽氣,隱姓埋名地偷偷科舉,生在金殿之上演了一出《女駙馬》。
他父皇欣賞這樣的女人,可是他,最討厭這樣的人。
他自幼就是在這樣的人中間長大的。
他是他父皇唯一的嫡子,自幼被立為太子悉心栽培。王權更迭、兄弟鬩牆的戲碼,他只在話本裡見過。
若在尋常人家,他也算得上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五六歲開蒙的年紀能識文斷字,十一二歲能跟著學堂讀四書五經。
可他不在尋常人家。
教他認字的是當年名動天下的狀元,為他授課的是翰林院群英薈萃的學士。滿天下的英才都在他的身邊,連伺候的太監都是人中龍鳳。
滿堂的珠玉,愈發襯托得他愚不可及。
他父皇對他費盡了心血。
名士大儒為他教授經史子集,朝野群臣供他修煉禦下之術,便是帝王之道,也有他父皇手把手地教給他。
可他偏偏生性高傲。
他見不得那些心高氣傲的大儒在他用盡全力之後,仍舊歎息著衝他搖頭,也見不得那些玩弄權柄的權臣,耍猴子似的將他唬弄得團團亂轉。
什麽太子,什麽君王?這些人靠著他證道明志,又要借他標榜自己寧折不彎的風骨。那些汲汲營營之徒對他陽奉陰違,表面是一副恭敬阿諛的嘴臉,背地裡貪婪得恨不得將他蛀空。
還有那些所為的世家貴族。靠著他祖上的仁德與蔭蔽,不過富貴了幾十上百年,便不知所以,要在他面前擺出驕矜不可侵犯的架子。
鴻佑帝忍不住痛恨他們每一個人。
是他們令他不得安寢,令他晝夜憂思。他們熬盡了他的心血,卻還偏要跪在他面前,裝模作樣地高呼萬歲。
只有女人能給他一些安慰了。
她們目光短淺,不過一些金銀珍寶就能夠讓她們心滿意足。她們甘於囚籠,以不事生產、為人供養為榮。
養在皇宮裡的鳥雀,方寸之地就足夠了。
她們在籠裡歌唱,梳洗自己華麗的羽毛,偶爾為了他的寵愛或恩賞互相啄得天昏地暗,可到了他面前,又是敬神拜佛一般,生怕他不再愛她們。
愛?
他當然愛。
誰會不愛令人不必多慮的輕松,不愛被當做天一般全心景仰的感覺呢?
可是後來,他漸漸地發現,女人也不單純。
人畢竟不是鳥,會比鳥雀有更多的心思,亦有更多的牽絆。
她們有家族,有父兄,甚至還有讓自己的親眷、乃至她們自己直上青雲的野望。
宮的女人們不再可愛了,他開始偏愛凡俗女子。
她們因家事清白、目光淺薄而惹人愛憐。她們無所倚仗,因此在高貴而強大的男子面前,便只能全身心地倚靠過去,像是攀附大樹的藤蔓。
可偏就在這時,他父皇賜給了他一個男人樣的女人。
她的家室比誰都顯赫,她令人心驚的美豔帶著讓他不舒服的侵略性,而在蓋頭掀開的那一刻,那雙過於冷靜而智慧的眼睛,更是令他痛恨。
這樣的恨在日後的相處中,日甚一日地強烈。
在每一次,她的學識與思想碾壓他時,她將艱難的問題遊刃有余地處理過時,他否認了她,卻被事實一次又一次地證明她是對的時。
她是籠罩在他頭頂的陰影,他喘不過氣來,迫切地想要處置了她。
幸好,人都有弱點,都有自己不擅長的事。
她將他的后宮治理得井井有條,獎懲規章條分縷析,卻從沒經歷過后宮爾虞我詐的陰私。
終於,她成了陷害寵妃的妒婦,而他,則是寬厚仁慈,在最後關頭留下她一條性命,讓她在冷宮裡懺悔自己犯下的罪責的仁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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