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燕遲又問道:“那可否替我算一算姻緣……”
路小佳心想,這個倒是可以算,正要翻身而起,卻聽燕遲又道:“算了。”
再一看,燕遲已經翻身躺下,任憑路小佳怎麽攛掇,都不肯再吭聲。
一夜過去,當真如燕遲所說開始下雪,老天爺又悲憫了一把,賦予了這些悲壯赴死的人額外兩三日的性命。燕遲不知從哪裡弄來一輛帶棚的馬車,托路小佳把巧敏的妻子也送去蒼梧山腳下的村寨中。
巧敏夫妻二人依依惜別,他撫摸著妻子的發頂,又把人摟在懷裡狠狠一抱。
路小佳拿胳膊肘搗了搗一旁站著的燕遲,朝馬車那邊看:“都要走了,你不跟陸大人說些什麽?”
燕遲不吭聲,順著路小佳的視線看去,冷不丁與坐在車中朝這邊看的季懷真四目相對。季懷真冷眼相看,眼中盡是漠然,把車窗一放,似乎再多看一眼都是白費功夫。燕遲還沒咽氣,在他眼中就先成了一個死人。
見此情形,燕遲搖了搖頭:“也沒什麽好說的了。”
路小佳歎口氣,把巧敏妻子扶上車,又提著燒餅的領子往裡一丟。
“燕遲兄,望日後還有相會的一天。”路小佳鄭重其事,朝燕遲一拱手,繼而鑽進馬車。
兩匹馬打著響鼻,八隻蹄子踏在雪上,一點動靜都沒有。巧敏害怕下雪天馬腳打滑,親自拿布包在馬蹄上。車輪一轉,就帶著他們遠去了。
季懷真忍不住回頭去看, 恰好此時路小佳坐過來,他便轉移注意力地搭話:“他剛才跟你說什麽了?”
路小佳添油加醋道:“燕遲兄都哭了,說他舍不得陸大人,讓陸大人在蒼梧山等一等他,他生是陸大人的人,死是陸大人的鬼,說就要你陸拾遺做他們夷戎的駙馬爺。”
季懷真:“……”
他正要罵人,外面卻傳來一兩聲呼喊:“等一等!停一下!”
是燕遲追了上來!
那馬被車夫猛地一勒,頓時嘶鳴不已,季懷真的心跟著一跳,幾乎忍不住立刻下車的衝動。然而就在這時,卻聽燕遲又道:“路道長,路道長等一等!”
季懷真登時面色沉下,不悅地坐了回去。
路小佳咦了一聲,被兩道怨毒的視線盯著,硬著頭皮下車。
燕遲似是跑著來追,說話時不住喘氣,對路小佳交代道:“他這人不拿自己身體當回事,若是對你威逼利誘,要你提早動身陪他去翻蒼梧山,一定不要答應他。務必等到天氣轉暖時再動身,否則山間寒冷,他在汾州受過傷,身體必然受不住。”
路小佳:“哦,沒了?”
燕遲:“若是你擰不過他,切記翻山時帶上鍋子和草藥,他包袱中有張藥方,是我塞進去,治咳嗽用的。”
路小佳又啊了聲:“你追上來就是要說這事兒?別的沒了?”
“沒了。”燕遲沉默一瞬,平靜開口,他低著頭,並不去看馬車。
“真沒了?”路小佳還要再勸,只聽車上傳來一聲怒吼:“路小佳——!你給我滾上來!”
只見季懷真身披大氅,滿臉怒容,站在車轅上,居高臨下地看著燕遲,平靜道:“再問你最後一遍,跟不跟我走。”
燕遲沒吭聲,天地都靜了,隻余落雪簌簌聲。季懷真一眨眼,發現眼前被什麽東西遮擋,他一反應,才覺出是霜雪結在他睫毛上。
四目相對間,燕遲認真端詳他,似乎是要把他樣貌記住。生離死別前,清源觀的大火又燒不到他心裡了,他又回到對著這人最柔情蜜意,百依百順的時候。
最後燕遲道:“等你到了敕勒川,把狼牙交還給我大哥,叫他找人把我和我娘的金身埋在汶陽,她不願回敕勒川。要是找不見我,就把這枚狼牙和她葬在一起。”
季懷真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冷淡地看他一眼,轉身坐回車中。
這次連句好自為之都沒有。
車內,路小佳掀開條窗縫偷看,匯報道:“燕遲兄走了。”
馬車再次動起來,他們與燕遲一個往東,一個往西,一個向生,一個向死,就此分道揚鑣。
車內死一般寂靜,巧敏的妻子怔怔摸著自己的肚子,顫抖道:“多希望這場雪一直下下去,不要停,雪不停,韃靼人就不會來。”
燒餅盯著她瞧,沒眼色道:“不會的,雪不停,韃靼人也會殺過來,留下的人都知道自己活不成了。”
“閉嘴吧你祖宗!”路小佳一把拖過燒餅,命他住嘴,朝巧敏的妻子賠笑。
季懷真閉著眼睛不知在想些什麽,身體隨著馬車行進的節奏搖晃,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才把眼睛一睜,冷不丁道:“以為說兩句體己話就能讓我回心轉意?真是個笑話,真是個十足的蠢貨,上趕著送死,誰稀罕他的狼牙,本來也不是給我的。還讓他大哥來給他收屍,等他被韃靼人大卸八塊,我看誰還認得出來。誰稀罕他的關心。”
狼牙雖是給陸拾遺的,但叮囑卻是給季懷真的。
是他季懷真受傷了,是他季懷真被那幾鞭子抽得傷及肺腑,趕不了路,受不了凍,是他季懷真叫燕遲臨死前還這樣惦記著。
燒餅又瞪大了雙眼,盯著季懷真瞧。
路小佳心中一跳,還來不及將他師弟的嘴給捂上,就聽這傻小子不怕死道:“小佳師兄,我們應該讓車夫停車才是,陸大人定是想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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