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除了我們還有他人,還是找出來解決了再前進吧。”一直很少說話的星一夕開口了,“否則前路危險。”
白歡喜認為,會在這兒刺魚的必定是苦煉門的上級弟子,萬一正是千江長老的人,為了杜絕後患,還是先下手為強。李舒不同意殺傷本門弟子,面露不悅,他以為星一夕會製止,但星一夕卻順著白歡喜的話說了下去:“屍體也不要留在谷裡,拋出去丟了。”
李舒不禁怔怔看他。
連白歡喜都眨了眨眼。但礙於身邊有陳霜與欒秋,他沒有再問。
入夜後,眾人在道旁相互依偎歇息,陳霜守著小小的篝火堆,白歡喜則跟星一夕在河裡洗手洗臉。
李舒和欒秋倚靠在一塊兒,欒秋正想問李舒回到苦煉門之後如何跟椿長老坦白一切,卻發現李舒目不轉睛地看著遠處的星一夕。
他伸手截斷李舒視線:“看什麽呢?”
李舒扭頭看他。欒秋微微一驚:他在李舒眼裡看到了熟悉的神情。當日在四郎峰上暴露身份時,李舒也曾流露這樣的目光,被困惑和無法避免的痛苦糾纏的人總會対最信任之人暴露自己的弱點,欒秋放輕聲音:“我在這兒。”
“我身邊的人都知道,他以前總要求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殺人。”李舒說,“但他現在不是了。”
為幫助李舒奪得門主之位,白歡喜、星一夕、商歌和虎釤,全都參與了李舒誅殺五位年長長老的事。
這是一場在椿長老指揮下實施的屠殺,五個人一齊協力,最後連偶爾正常的紹布也加入了進來。他們的目的很清晰:解決這些阻礙者,李舒就可以在椿長老的推舉下,成為苦煉門的門主。
這是讓他們脫離煉獄最直接、最好的方法——椿長老是這樣承諾的。
即便有過片刻懷疑,他們最終也相信並忠實地執行了一切。在殺了松撻長老之後,李舒本想一並將樂契腦袋也割下來,但被星一夕阻止。
星一夕當時說,殺那五位長老不僅是他們的願望,同時也是椿長老的要求,他不便置喙;但樂契不是長老,他不願意李舒變成隨意奪取他人性命的惡人。
李舒從來都聽星一夕的話,也從不會忤逆。星一夕的叮嚀一直被他牢牢記住,就連殺樂契,也要借著“欒秋”的名義才可大膽下手。
他尊重、喜愛、信任星一夕,這種敬愛與親昵之中,或許還隱藏著一些愧疚。
多年前,樂契進入苦煉門的深谷,尋找一個據說像北戎巫者一樣可以佔卜世事的孩子。
那孩子是苦煉門人從封狐城外抓回來的,他會說煞有介事的話,與一個人的命運、生死有關。苦煉門裡的人都在議論:這是在批命。
“大難不死,必成災殃”便是星一夕給李舒的八個字。李舒樂滋滋地逢人就說,事情傳到樂契耳中,樂契便來到了深谷裡。
長老的孩子不必涉足深谷中最髒、最亂也最臭的地方,樂契認不得路。他抓住路過的李舒,詢問是否有一個這樣的孩子生活在這裡。李舒問樂契想做什麽,樂契答:讓他也給我批一批命。
星一夕說樂契將孤單一人死在異鄉。李舒知道,進來時樂契在自己屁股上狠踢一腳,星一夕這是為自己出氣。十幾個孩子衣衫襤褸地擠在窄小的山洞裡,他們都被星一夕說的話逗得發笑。
誰都沒料到,和他們差不多年紀的樂契身上帶著一把小刀。他按住了星一夕的額頭,刀尖刺入星一夕眼窩。
欒秋聽得心頭髮涼。
那不是李舒的錯。他知道李舒明白,星一夕和其他人也一定明白。但明白歸明白,李舒不會原諒自己。
山洞中的孩子都被樂契帶來的人毆打得半死,只剩被椿長老看重的李舒沒人動。他在夥伴的血泊中抱著星一夕大哭,承諾自己將付出一切代價,只要能救活所有人。
“那時候紹布和白歡喜和我不在一個山洞。我跑了出去,懇求他們照顧星一夕和那些孩子。我去找義父,我去找那些長老,只有他們才能……”
李舒不自覺地咬住了自己的手指,欒秋拉過他的手,將他發冷的指尖握在掌心。
所以才有李舒赤身走過沙漠,披著一身乾涸的、不屬於他的血。
他完成了長老們吩咐的任務,回到雪音門前,發現血已經幹了。乾涸的血在漫漫長路中剝落,他不得不逐級爬上覓神梯,在六百九十九級上磕了六百九十九個頭,重新帶著一身的血,站在長老們面前。
李舒的神智當時已經昏沉,他不記得自己対椿長老說了什麽,醒來時正睡在商祈月醫舍的床上。商歌那時候容貌還沒有被毀。她小心翼翼地牽著蒙住雙眼的星一夕走到李舒身邊,在星一夕身邊呵斥“不能哭”。但星一夕還是哭了,他們緊握彼此的手,在哭泣中交換了另一個沉默的誓言。
“山洞裡這麽多人,隻活下來星一夕一個。”李舒說,“義父探查過他的經脈,他那時候和我一樣,已經有了‘明王鏡’的二重功力。”
欒秋靜靜地聽著。
“一夕他只有我。”李舒問,“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麽嗎?是你曾看過世間萬物,見過大漠和星河。然後你……失去了眼睛。你余生只能在黑暗中度過。除了你自己沒有人能明白這樣的恐懼和孤單。我竭盡全力去理解了,可我有時候還是覺得,我不懂一夕。他心裡有些東西,我是不敢去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