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間的酒是從楚王封地上貢的白雲邊,入口甘醇,回味卻格外濃烈。謝暉酒量向來不差,蘇晏在驍騎衛中鍛煉過,比從前也要好些。他們二人好酒,喝到一半,就遺忘了剩下的人,逐漸把話題扯到了大好河山的風光中。
蕭啟琛喝了酒又吹風,借口頭暈離席,走到流碧軒外的廊下休息。他腦子有點亂,又不由得記起蕭啟豫前幾日說有要事找他商議自己卻沒答應,此時才後悔。
身後腳步聲清晰,蕭啟琛轉過頭去看見來人,卻心下一驚:“平哥哥?”
“我有話對你說。”蕭啟平是自己扶著牆邊走過來的,他對博望苑地形熟悉才敢這麽做,換做別的地方卻是萬萬不能。
蕭啟琛連忙攙住他,兩人走到與流碧軒連接的一處涼亭坐下。蕭啟平面上薄紅,喝了酒的關系他看上去沒有那麽端正了,蕭啟琛問道:“什麽事?”
“昨日我進宮,本是為了請安,母后要我同蕭啟明多玩玩。”蕭啟平思維清晰,絲毫沒有被酒影響,“父皇與我說的,也並非只有軍權一事。”
蕭啟琛不著痕跡地在桌下掐住自己保持清醒:“和我有關?”
蕭啟平坦然道:“父皇的病從去年開始便時好時壞,他畢竟快要六十了……東宮之位空懸,他必須盡快地思考繼承人。”
而若要找一個最適合的傾訴對象,只能是蕭啟平,即便對他太過殘忍了。
“他隻道我不問世事,卻未曾知曉我與你關系密切,歸根結底,是他對你太不上心。前些年你做過實事,但這一年來你做了太多實事,反倒不起眼了。”蕭啟平的言辭鮮少如此犀利,“啟琛,你到底在想什麽?”
蕭啟琛喉嚨乾澀,說不出話來。
蕭啟平繼續道:“我問父皇,是否心中已有中意之人。他回答道,‘啟豫太過自負,啟明看不出天資如何,唯有啟琛,我實在放心不下,但真要到了彌留之際,南梁的天下絕不會交給啟琛,太危險了’。”
放心不下,便不好把江山交給他,猜不透他到底想怎樣,是最艱難最冒險的抉擇。
八月秋風掠過,蕭啟琛坐在流碧軒邊的小涼亭裡,手腳冰涼,心口卻緩慢地湧起了一絲暖意,在水聲潺潺中複蘇。
他望向蕭啟平:“父皇擔心的是什麽……我也不知道。”
蕭啟平最後歎息道:“帝王心思還是不要妄加揣測的好,免得像蕭啟豫一樣,惶惶不可終日。”
其實多少是能夠知道的,正因為蕭演猜不透看不穿他,本能地就覺得危險。或許還有別的原因,但陳年舊事誰又明白呢?
他這麽告訴蘇晏時,對方露出個了然的神情:“當年冉秋也是這麽說我的,他說我不像十五歲,正常人都無憂無慮地成天想的不是姑娘就是美酒,我卻一個勁地鑽牛角尖。”
蕭啟琛:“那後來呢?”
蘇晏沉吟片刻,道:“堅持自己總是沒錯的。陛下看不穿你,那就讓他看不穿吧,只要你知道自己要做什麽,中間的一切都能慢慢來。”
他想的和自己一樣,蕭啟琛點點頭,總算露出了自他和蕭啟平談話後第一個笑容:“我清楚,睡吧。”
於是蘇晏的手在被褥下勾了勾他的小拇指,拉到掌心。
喝過酒後一覺睡到日上三竿,蕭啟琛還賴在被窩裡,自然不會知道不過一道城牆之隔的金陵城中,八月十六一大早,大司空鍾彌便被秘密地召進了宮。
第45章 聖意
太極西殿為南梁歷代帝王起居之所,偶爾重臣議事也是在西殿旁的暖閣。鍾彌並非第一次造訪,卻在進入暖閣後發現除他之外僅有柳文鳶一人而暗中驚訝。
柳文鳶其人,是前任暗衛統領親自選的接班人,無父無母,也非貴族出身,背景堪稱一張白紙,於是格外被器重。前任統領離開皇城後,他便順理成章地接手暗衛,成了蕭演身後一道陰魂不散的影子。
而只有被蕭演極為重視的朝臣——譬如鍾彌、謝軻與王狄——才知道柳文鳶絕不只是個暗衛,他已經在蕭演的授意下時常參與朝政。如今蕭演五十又七,很多事力不從心,東宮未定,許多雜務其實是柳文鳶代為執行。
見鍾彌前來,柳文鳶微微一笑:“見過司空大人。”
他過於深不可測,鍾彌鮮少與他交流,隻得頷首回話道:“柳大人也在。”
通常鍾彌來到暖閣必有其他重臣,今日卻只有他自己,若非是他在不自知的時候觸了蕭演的逆鱗,那定是有更重要的事與他私下商議。
鍾彌年紀大了心思卻還活絡,膽子也不小,聽蕭演道:“愛卿,今日請你前來,是朕突然想到一件事,須得有個人商量——謝老走後,這朝中大事朕隻好找你定奪了。”
鍾彌忙道:“臣不敢,陛下這是……所為何事啊?”
待到蕭演面色如常、慢條斯理地把自己的意思表明,鍾彌心下一沉,有那麽瞬間不知該如何反應才最恰當。這人精不聲不響地聽完,早已暗中被滔天巨浪淹沒。
蕭演覺得自己老了,是時候考慮繼承人。朝中重臣裡,謝軻已經不在,新上任的丞相陳有攸不得蕭演信任,又是蕭啟豫舉薦的人,並不能算心腹。而王狄兩年來與蕭啟豫走得太近,立場十分明確,自然也不在他的考慮范圍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