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鳶的沉默延續了很長時間,他道:
“我向來為陛下做事,此次去對大司空說的那些話亦是陛下授意。若真的為名為利,安分守己才是最佳選擇。殿下,你我之間若要合作,還是給彼此留點余地——關於大將軍屢次留宿上林苑,我不也沒問殿下麽?”
蘇晏腦中霎時空白,旋即五光十色地炸開了。
難不成柳文鳶當真神通廣大,他會把這件事告訴皇帝嗎?那到時候,蕭啟琛……
他尚在混亂,突然聽見蕭啟琛不假思索道:“同阿晏的事沒什麽好瞞的,我不會否認,更不會撒謊。柳大人還是請回吧。”
從他的角度望過去,柳文鳶似是點了點頭,他們說話的聲音漸漸小了。不多時,柳文鳶起身告辭,蘇晏發現他似乎朝自己這邊意味深長地投來一瞥。
柳文鳶的身形很快消失了,蘇晏從藏身之處轉出來,單手拎著長弓走到蕭啟琛面前。他還沒打定主意要不要告訴蕭啟琛自己都看見,對方搶先道:“方才是柳文鳶,他想與我合作,但我不願意……他說話藏一半,實在討厭。”
蘇晏就坡下驢:“我過來的時候聽到了一些。”
“司空大人恐怕要被我牽連。”蕭啟琛漠然道,“父皇不知何時看出我對那個位置頗有野心。柳文鳶對我道,今日司空被父皇召去問了不少關於我的事,而他處處偏袒,父皇終是懷疑他,想逼司空告老離開金陵。”
蘇晏:“就因為鍾彌看好你?”
蕭啟琛攤手道:“我不知父皇為何一夜之間開始針對我……早些年,不說母妃在時他還算寵我,起先我被皇后虐待,他亦是分外心疼,準我回了承嵐殿,時常問起近況……我好不容易才讓鍾彌站在了這邊,竟這麽快就被他看出來。”
蕭演對蕭啟琛的態度一向變化多端,而蕭啟琛自詡藏得很好,居然逃不出自家父皇的雙眼,不惜折了自己的心腹重臣也要讓蕭啟琛私心麽?
蕭啟琛見蘇晏若有所思,補充道:“現在我才勉強摸到了頭緒,柳文鳶說是因為我現在讓他害怕。具體緣故尚不明白……他怕我,你不覺得很好笑麽?”
世上哪有父親怕兒子的道理?
而蘇晏自己雖然是個怕兒子的主,他對蘇珩的恐懼歸根結底來自對方一見自己就哭,吵得頭疼,若要讓他不疼蘇珩卻也不可能。他思來想去,最後道:“難道是容華娘娘的關系麽?陛下對她向來很有感情……”
蕭啟琛搖搖頭:“他現在的態度……有點像……突然發現我非他親生?”
這想法一經說出口,蘇晏還在震驚,旁邊聽了整盤對話的天慧搶白道:“殿下,您多慮了,這不可能的。”
蕭啟琛勉強地笑了笑:“倒真希望是我多慮。如果我並非他的骨肉,那父皇態度前後的轉變,對平哥哥說出‘無論如何皇位不會交給啟琛’的話,就都可以解釋了。”
似是順理成章,沒有什麽錯誤,蘇晏卻覺得這猜測太不靠譜。
周容華當年是皇后宮中的宮婢,出身平民,通寧二年時作為皇后的陪嫁丫頭進宮的。蕭啟琛出生在通寧十五年,這懷疑實在站不住腳。
況且周容華一介宮婢,珠胎暗結已算作大罪,難不成還敢明目張膽地謊稱是龍種?
蘇晏把自己的憂慮說出,蕭啟琛重重地歎了口氣:“他要是真懷疑我,可以找出無數個理由。我只是覺得這太奇怪了。”
“順其自然吧。”蘇晏道。
此事困擾了蕭啟琛好一陣子,而在五天后的大朝會,大司空鍾彌赫然請求告老還鄉。
他走得悄無聲息,余下一封奏折呈到了太極殿上。蕭演對此毫不意外似的,淡淡地準了,又隨口賜了好些東西,似是平靜地幫鍾彌安度晚年。
陛下方才繼位時的三位重臣,一轉眼只剩了最不成器的王狄。
蕭啟豫喜形於色,卻也聰明地沒有往劍尖上撞,不曾先提接替司空一職的人選。茲事體大,並非一兩個人能做決定。因為柳文鳶那一出,蕭啟琛沒來由地對蕭演產生了遲到的膈應情緒,一句話也沒聒噪,把自己站成了個精致的擺件。
大司空的位置空懸,朝臣一時半會兒討論不出結果,最後由王狄戰戰兢兢地建議先暫且由光祿大夫代理,待到人選定了再交接職務。
好似只能如此了,蕭演長歎,突然點了另個人的名:“蘇晏。”
埋在武將堆裡的蘇晏聞言不卑不亢地出列,示意洗耳恭聽。
所有人都以為這不過是例行問話,但蘇晏康復後沒上幾天朝,對北境戰況還不如兵部的人了解,驀然提問興許壓根答不上來。蕭啟琛暗中替他捏了一把汗,越發覺得父皇近年來脾氣陰晴不定難以捉摸。
豈料蕭演一開口,竟是比例行問話更令人震驚的決議。
他要收回輔國大將軍手上的虎符,理由為既已是戰後的和平,調兵暫且不必頻繁,有事再回奏便是,不如先歸還虎符。
自文皇帝伊始,調兵虎符向來一分為二,皇帝手頭一半,另一半為輔國大將軍持有,除了高宗削權的那些年,從未有過例外。哪怕是和平年代,大將軍持有的虎符隻做調兵防衛之用,只是唯有兩個半塊虎符合二為一時,才能調動全境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