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案牽扯甚廣,亂七八糟地審理了快一個月。晚晴被嚴加看守,卻始終不承認是被趙王指使,隻說都是自己的主意。廷尉無法,只能交給了皇帝親自判。
帝王權術講求平衡,失去的已不可能再回來。
牽扯到皇子自然沒人敢怠慢,趙王要如何處罰,楚王該如何彌補,兩派大臣終於可以堂而皇之地狗咬狗,彼此都躍躍欲試。
太極殿上每日吵翻了天,直直地吵完了整個冬月和臘月。蕭演大手一揮,以年節為由把他們全都趕回了家,自己苦大仇深地蹲在台城。除夕沒有大辦,皇后去了楚王府上,在皇兒面前哭得梨花帶雨,蕭演待在宮裡,過了個沒滋沒味的年。
聽說蕭啟琛大年初一去了長蘆寺替亡母點了盞長明燈時,蕭演頓時覺得,三個兒子裡,蕭啟豫熱衷權術,對李貴妃從來都是三句話離不開“儲君”;蕭啟平不問世事,和皇后關系日漸疏遠。唯有這個小兒子……好似還有點孝心。
開春後,案子繼續審理。
晚晴最終是死罪。
結果出來後,蕭啟平求了兩次改判流放幽州,被蕭演一段痛罵後沒了聲息。按律她被收監直到第二年秋後與其他死囚一並處斬,而她的姐姐秋夕亦被牽連,不同於晚晴,這次保下秋夕的,不是趙王,而是她自己。
秋夕懷孕了,自然是趙王的骨肉,是皇家血脈。
蕭啟豫連忙上書,陳明怎麽懲罰自己都行,不要傷到秋夕,可見仍舊是有過幾分情意。秋夕被象征性地關押了幾天,出來後就被蕭啟豫接回府中好生伺候了。
從謝暉那兒聽說這事時,蘇晏剛從演武場下來,他一抹額上的薄汗,喝了一大口水,道:“那她可真是夠走運的……陛下處置趙王了嗎?”
“晚晴的口供說什麽都不承認是趙王指使,縱使大家心裡跟明鏡似的,也不好直接給趙王安上毒害儲君的罪名啊。”謝暉一攤手,見蘇晏渴水,連忙又給他倒了一杯,“陛下罰了他一年的俸祿,把他趕回封地思過去了——理由卻是輕飄飄的,說趙王禦下不嚴。”
蘇晏輕笑道:“也只能如此。對了,還沒祝賀你升遷,此前受封尚書侍郎,日後各自多多關照。”
按理說蘇晏如今統領驍騎衛在京畿的防衛,官職已經在他之上了。可惜蘇晏好似天生在這方面少根弦兒,沒有概念。
謝暉啐了一口,道:“誰讓那天殿下做東時你沒來呢!這小氣鬼總算闊綽了一回,在煙雨樓擺了桌酒席,我以為要喊多少人,跑去一看,你猜他請了誰——請了我爺爺!整頓飯我吃得是食不甘味,反倒殿下與我祖父相談甚歡。”
他提到那個名字時蘇晏有一瞬間的愣怔,旋即呆呆道:“哦……哦,怎麽?謝相不是趙王黨麽?”
“可不敢胡說。”謝暉吸吸鼻子,道,“我祖父哪會站這種隊……你們這演武場上風怎麽這麽大,你穿一件單衣不覺得冷?”
蘇晏搖頭,把領口又扯開了些,露出少年人清瘦的鎖骨來:“正覺得熱呢。方才練習射術,退步許多,竟然有五發沒有正中靶心。”
謝暉是個正兒八經的讀書人,和所有的斯文敗類一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跑幾步就累得大喘氣。這天先看蘇晏輕描淡寫地拉開了齊腰高的長弓,又聽他說這過分自謙的話,覺得簡直是對自己的輕蔑,十分想打人。
然而謝暉不敢和蘇晏動手。
蘇晏最近好像又長了點個子,十七八歲的人往校場上一站,像棵朝氣蓬勃的樹,枝條尚且柔軟,內裡卻日複一日地挺拔堅韌。
他酸唧唧地上下打量蘇晏越發有型有款的身板,乾脆換了個話題:“我一直想問啊,最近怎麽不見你跟殿下廝混了?他整天泡在國子監,不然就是去太極西殿外頭等著見陛下,然後問些沒頭沒腦的東西——你別說,陛下還被他哄得挺高興。”
“問什麽?”
“北冥在何方,鵬鳥有多大,巴蜀之地為何道家信徒眾多。南海那片地方要是能種水稻可以養活多少人,金陵每年流動人口有多少,清光郡的洪水,玉門關的商路……什麽都問,陛下有的回答,有的不答,有時候還罵他,他也不生氣。”
前面幾個聽著還有些好笑,後面的便是國計民生了,蘇晏嘴角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隨後立刻被他收斂,嚴肅道:“與我何乾?”
謝暉“嘶”了一聲,往後退了幾步,用目光上上下下把他逡巡了一遍,然後左手捶右手掌心,恍然大悟道:“你和殿下吵架了!”
蘇晏一臉茫然地望著他,好似並不能理解這事為何讓謝暉激動得兩眼放光。
縱使謝暉百般纏問,蘇晏最後也沒有告訴他原因。他冷靜了一個冬天,認真地條分縷析了當天自己和蕭啟琛那堆對話的來龍去脈,最後得出結論:
他傷了蕭啟琛的心。
想過無數次找蕭啟琛道歉,蘇晏觀念還不成熟,很容易受到衝擊,性子又太直來直往,加在一起活生生是個過分正義的冤大頭,難怪蕭啟琛簡直氣得語無倫次。可他又拉著那點自尊,軍中事情一忙,就順便“忘記”了。
蘇晏再次拉開三支羽箭,人在百步外松了弓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