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時起,南梁與突厥時而伐交,時而伐戰,拉扯不清。後來的四任帝王雖有心一統南北,卻囿於各種內憂外患,始終未能徹底收復北方。
至今上登基、改元通寧時,改朝換代已逾八十載,仍有大片土地在突厥境內。今上勵精圖治,於通寧十五年重新起用蘇氏掛帥,幾番征戰,打得突厥可汗連連告饒,又是割地又是稱臣,終是謀來了二十年和平。
通寧十九年,突厥王子入金陵為質。
此後河清海晏,四境無不稱讚今上文韜武略,有經世之才。
好似一切都順順當當,實則帝王家哪有真正的和平。外頭安定下來,皇城內卻開始暗潮湧動。先帝接過皇位不過三年便病重,薨逝之時年僅二十五,並無子嗣,彼時身為越王的今上這才得以登了大寶。
如今皇帝膝下三子四女,最小的公主方才出世,李貴妃所出的皇長子已是弱冠之年,開始聽政,並提出入伍立功。中宮膝下另有一子,因今上自身為庶出,乃兄終弟及,他便分外在乎皇室正統血脈,故而早早地將中宮之子立為了儲君。
幾個公主俱是待字閨中,皇六子年紀尚幼,還是在宮中四處玩耍的時候。因他母親只是服侍中宮的宮婢,身份低微,育有皇子後也隻得了一個良人的位份,故而連帶著小皇子也被其他人看不上眼,只求無功無過地照顧著。
太子現年十二,皇帝以禮樂教習,怕太子養於婦人之手,變得優柔寡斷,特地從世家門閥子弟中挑選了八人做他伴讀,平遠侯府自是在候選之列。
皇詔傳入侯府之時,蘇致本該感激皇恩浩蕩,再擇日將兒子送去,而就在那日卻發生一件事,使這件事一直拖延至今。
蘇家的小少爺,丟了。
蘇致膝下一對雙生子,大的那個不過年長一炷香的工夫。兩人虛歲八歲,正是一團孩氣天真可愛的時候,年前百官覲見時,皇帝特意問過。蘇致原本盤算著待到二人再年長一些,長子蘇晏便開始習武,日後繼承爵位,幼子蘇錦送入台城為太子伴讀,如此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是年清明,皇帝宴百官於秦淮河上,為太子生辰慶賀,也為了滿足皇六子想看花燈的心願。百官家中有適齡子女大都被帶了過去,一來互相為下一代混個臉熟,二來也是讓太子先掌掌眼,是否有中意的。
蘇致那時出征在外,本不必去。宮中卻來了消息,著當今吳王帶蘇晏前去,以示看重。他前腳出門,後腳蘇錦居然偷跑了出來。秦淮兩岸遊人如織,等蘇晏結束後回到家中,卻不見弟弟的蹤影。
夫人心急如焚,當即便要出門去尋,一個婢女卻勸她道:“小少爺平素也常在外頭玩鬧,他又認得路,想必一會兒就回來了。”
耽誤了這點工夫,蘇錦卻再也沒回來。
待到蘇致班師回朝,聽聞此事,當即摔碎了茶杯。而彼時距離清明蘇錦走失,又有月余,他在金陵四周掘地三尺也沒能將人找到。
蘇致不死心,甚至將此事報給了皇帝。皇帝關心他幼子走失之事,讓大內暗衛查了許久,也找不到下落。如此找了一年多,雖然沒人敢在蘇致面前提什麽,但大家都默契地覺得,蘇家小少爺該是已經遭遇不測了,否則怎會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呢?
平遠侯府變得死氣沉沉,夫人終日以淚洗面,閉門不出,後來連自己夫君都不見了。
蘇致無可奈何,於是當皇帝複又問起時,他為求兩邊安好,隻得依言將蘇晏送入宮中為太子伴讀。
那日清晨秋高氣爽,可見又一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
台城共設八門,自東華門入,過太極殿,便到了東宮。據傳金陵城內有龍脈潛伏,台城格局大開大合,氣度堪與前朝長安媲美。
蘇晏跟著宮裡宦官抵達東宮,又聽宦官通報。不多時,一個更年輕些的少年出來,此人生得眉清目秀,雌雄莫辨,唯有身上服飾得以認出是個小宦官。這少年的聲音不似其他內侍的尖利,入耳十分舒服:
“這位便是平遠侯府的小公子吧,殿下已煮茶掃榻以待了,請隨小的來。”
蘇晏不明就裡,隻得一個指令一個動作,強裝鎮定,跟小宦官進入了東宮。
宮門的門檻太高,他抬腳跨過時,情不自禁地回頭望向來處。帶他來的那人已經離開,而東宮守備森嚴,遠處蒼穹白日,偶爾掠過一兩隻燕子,看不到家在哪裡。
東宮回廊曲折冗長,蘇晏被小宦官領著,直至停在修繕精美的廳堂之下。那小宦官替他開了門,示意他進去,然後頷首退下了。
蘇晏深吸一口氣,到底是開蒙時父親的教育讓他的理智佔了上風。他是將相之後,怎能跟個沒見過世面的村夫似的?
正在肚內打著面見太子的草稿,蘇晏站在門口,卻冷不防先被人搶了詞:“莫不是蘇晏來了?正好,孤自清明生辰一見,對你印象尤為深刻。”
他循聲抬頭,只見室內貴妃榻上坐著一個人,杏黃衣裳,笑容和煦。比之印象中有過一面之緣的皇長子,太子可謂是柔弱得多了,好似沒長開似的,臉上還殘存著些許天真,見了他只是笑,打手勢讓他去。
蘇晏上前,這才發現四周還有幾個年歲相仿的孩子,想也知道是前些日子來的伴讀。
太子賜了座,讓人給他倒茶,說道:“家中可在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