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蘇晏疑惑道,“是我不認識的麽?”
雁南度道:“大帥並未告訴你嗎?他的副將,方知,前些年被遣到閔州駐守,後來被山匪頭子注意到,他順理成章把自己變成了土匪,打進了他們內部。算著這一年兩年的,那邊流竄的山匪也該被一網打盡,屆時他當然會回到軍中。”
來找雁南度的正事就在這一來一去中被他徹底忘了。蘇晏仔細一回憶,覺得好像確實有這麽個人,於是一點頭道:“那到時再說吧。”
他沒想到,這個“到時”一拖就是一整年。
雁門關的寒冬格外長,從九月一直要持續到第二年四月,即便不下雪的時候也冷得很。北境終年的黃雲和風沙最能消磨少年銳氣,雁南度見蘇晏越來越適應邊關的生活,終日重複著機械而規律的事。
城防、出巡、走訪百姓……看軍報分析時局到半夜才休息,翌日天光乍亮,他就又起身了。他仿佛是個不用吃飯不用休息的木人,並非每時每刻都精力充沛,卻永遠不會累。
那個年節,蘇晏沒有回家,他寫了封很長的家書,托信使捎回了金陵。雁南度不知他寫了什麽,隻記得信送出去的那天,蘇晏在土牆上坐了整個黃昏。那天風挺大,他回到營地時,眼睛都被風吹得通紅。
冬去夏來,北方的春天短暫得叫人無法察覺。雪剛停了沒幾日,漫天黃沙卷過,忽然便開始迅速回溫,一翻黃歷,就已經到了六月。
午後炎熱,夜裡又冷,把一批剛招募的新兵折磨得不成人形。
奏疏在按時地送,來自金陵的軍餉卻遲遲未到。蘇晏寫折子催過幾次,朝廷回信說軍餉都送去了幽州,堵回了他所有的話。
雁門關守軍三千人,雲門關屯兵近萬,打了一個冬天的仗,損失慘重。臨近開春,突厥的攻勢卻突然停了,沈成君得了喘息的機會,忙不迭地寫信給蘇晏,匯報那邊的情況,然後叫他注意,突厥可能會調轉火力。
這一回沈成君預判錯了,兩座邊關都有重兵把守,突厥不敢小看蘇晏,更不敢視沈成君為無物,就這麽僵持著,誰也不願退讓。
“金陵應當是有了變數,要麽朝中出了大事要麽就是坐龍椅的要換人了。”蘇晏咬著筆杆,“否則情勢這麽嚴重,為何屢屢請求增兵未果?”
他到底比之前兩年成熟得多了。
及冠之年,蘇晏守著一座孤城,把那些家事都拋諸腦後。
而蘇晏的預想不錯,金陵城中確實有了變數。
江南盛夏風光正好,每每黃昏已至,秦淮河畔竹語蟲鳴,應和著次第燃起的紅燈籠,渲染出微妙的曖昧。
花解語中來了貴客,二樓雅間裡面坐了兩位公子,雖未有穿金戴玉,衣裳的材質卻是連尋常的富貴人家也穿不上,其中一人好整以暇地攬過一個姑娘,在她頸側輕輕地吻。唱曲兒的姑娘忐忑不安,嗓子跟被掐住了似的,全沒了往日的婉轉。
“六弟,有人間絕色在前還能坐懷不亂?”伸手接過懷中姑娘倒的酒,蕭啟豫似笑非笑地朝對面的人舉了舉杯。
蕭啟琛不為所動,面沉如水:“你知道我不好這個。”
蕭啟豫挑眉道:“但我也聽說花解語後院裡有不少水靈的小倌兒,你喜歡那個?”
看也不看他一眼,蕭啟琛兀自推開那壺花雕,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清茶與小小的白玉酒杯並不相配,蕭啟豫目睹蕭啟琛面不改色地將就酒杯喝了茶,道:“差點忘了,六弟喜歡得不到的東西,也喜歡……和世俗站在對立面。”
蕭啟琛乾脆道:“我懶得同你虛與委蛇。此前你要我寫的奏疏我都寫了,父皇也把你的人任命為外軍都督,你拉攏了王貞,還有什麽不夠嗎?”
蕭啟豫道:“我沒想到你這麽聽話。”
“有秘密在大哥手中,這不是你想要的嗎。”蕭啟琛朝他輕輕一笑,眼角彎起的弧度純良無害,“不過我和你的關系越密切,父皇懷疑得也會越多——大哥,不要玩火自焚。”
他的嚴厲語氣讓蕭啟豫懷中的女子忽然一抖,蕭啟豫順著她的脊背安撫,輕聲道:“別怕……啟琛,你嚇著人家了。”
蕭啟琛無奈地搖了搖頭,用說正事的語氣道:“蘇晏寫的折子扣在大司馬那兒已經有些日子了,他沒事不會親自寫,你就這麽卡著不讓父皇看見,不怕耽誤了軍情?”
蕭啟豫道:“他是要增兵。你忘了他爹是怎麽被軟禁的?父皇看了恐怕才會怒火中燒,我是為了他老人家的龍體好。開春之後父皇便一直咳嗽,你不覺得他有點老了麽?”
蕭啟琛警惕道:“你做了手腳?”
“我還沒有非要到這一步的時候,”蕭啟豫說到這時神色一冷,幾乎一字一頓道,“隻想得到他的承認,我要他親口承認……我就是比蕭啟平適合,要他心甘情願把皇位給我。”
“哦。”蕭啟琛道,“那你多努力。”
他說完這些,目光在一屋子鶯鶯燕燕當中掃了圈,起身告辭。蕭啟豫的親信替他開了門,路過那個獨眼龍時,蕭啟琛狠狠地咬住舌尖,一股血腥。
他不願與這些人為伍,每次都用極端的方式來讓自己保持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