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一思忖,蘇晏沒有半分猶豫地拔了出來,然後松開護腕,將一塊破布按在後背,用綁護腕的帶子勒緊了傷處。這一系列動作牽動之前幾處小傷,蘇晏額上滲出冷汗,可他孤立無援,一定要獨自堅持。
蘇晏在高地的陡坡之前勒馬,他深吸一口氣,手中捏著的羽箭搭上弓弦。
目標是百丈開外高高懸掛的突厥王旗。
破空聲響起,蘇晏連忙夾住馬腹,腳蹬上的鐵疙瘩劃過驚帆,讓它發出長長的嘶鳴,痛得反身往高地下面跑去。
遠處,突厥王旗緩慢隨風落下,被卷入了軍帳的大火中。
他剛確認過的確是射落了,一抬眼,卻見前方大約十幾個突厥兵朝他而來。蘇晏不言不語,估算了距離後將長弓掛回馬鞍旁,重新抽出了劍。
喊殺聲一直持續到天蒙蒙亮,血流成河。
蘇晏帶著一身血腥回到雁門關,在此接應的是靳逸。他一見蘇晏眼幾乎都被血汙蒙住,心先慌了:“小侯爺,你沒受傷吧?!”
蘇晏翻身下馬:“後背中箭,小腿被砍傷,左手手腕脫了臼……不過我殺了二十個人。”
他說這話時語氣輕描淡寫,靳逸瞪大了眼,剛要說什麽,蘇晏卻單手提著長劍,一瘸一拐地朝中軍帳而去。靳逸這才注意到蘇晏的左手手腕幾乎變了形,他連忙拍了把身邊的士卒:“愣著幹什麽,找軍醫!”
驍騎衛的軍醫平時不僅醫人,軍犬軍馬生了病也都歸他管。長此以往,幾個軍醫對各種類型的傷口和常人目不忍視的慘狀已經麻木了,不論來的是什麽玩意兒,不論傷患軍銜高低,他們都用同一套手法蹂躪。
軍醫檢查過蘇晏身上的傷,包扎完畢離開後,蘇晏趴在床上,哼都哼不出來了。
沈成君大馬金刀地往他旁邊一坐,開始發作:“能耐了?有出息了?能射王旗了?我看你下次運氣好點遇不到我,可能直接就壯烈了!”
蘇晏有氣無力地朝他笑笑:“王旗一落,他們那些人就慌了……”
他說的是事實,王旗於突厥的象征至高無上,上面的太陽狼頭分別是突厥王權與神權的代表,在可汗未曾親臨時,王旗就是他們的精神支柱。蘇晏單槍匹馬殺上高地,一箭射落王旗後,軍中的突厥兵們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似的,幾乎崩潰。
蘇晏滿頭冷汗,還得意地朝沈成君挑眼角:“你說這些人怎麽這麽迷信?做人還是要多讀書,一面旗子都能成神。”
沈成君:“……”
他不太想拆台,這個連《春秋》都沒看完的人有什麽資格要別人多讀書。
驍騎衛說到做到,抵達雁門關的三日後便殺出關去,由一場夜襲開始,以三千人打退了突厥兩萬大軍——其中有將近一半都折在了夜襲當晚的火光中,另一半被蘇致親自領著人追殺,路上黃沙漫天,突厥兵毫無準備,徑直被迷了眼。
天時地利,蘇致一路把他們趕到了雁門關外五百裡的地方,差點就殺去了王庭。
這一仗看似漂亮,但對驍騎衛來說卻是沒撈到好。他們以少勝多固然了不起,但這場並不起眼的戰役裡,他們的主帥、平遠侯蘇致受了重傷。
驍騎衛迅速撤回雁門關內,因為蘇致在戰場上不慎為突厥投石車波及,跌落馬下。若非雁南度身手好,從地上迅速地把蘇致撈了起來,他可能當場就被自己的戰馬踩死了。
蘇致被抬回來後,戰報迅速傳去了金陵。
主帥受傷,可兩國的梁子又結下了,呼延圖絕不善罷甘休,派人一箭將戰書釘在了雁門關的城樓上,揚言一個月後再來拜會。
“大帥得回金陵,再不濟得回洛陽,否則耽誤最佳時機,兩條腿就別想動了。”沈成君當機立斷,開始寫奏折。
蘇致不肯回,傷情卻極度惡化,隔天就起不來身了。於是雁南度和蘇晏商量後,一個手刀放倒了主帥,又下了點他所說的“昆侖秘藥”,包大帥路上睡個好覺。等蘇致醒轉時,他已經被一輛馬車拖到了徐州。
懷中一張字條,是沈成君和本人嚴重不符的娟秀字體:“金印虎符我做主,留給了阿晏。”
從自己父親手中“奪”了軍權的蘇晏並不開心,他養好了傷,然後被迫開始研究阿史那的所謂戰術。他擔心突厥隨時進攻,於是徹夜不敢睡覺,白日和雁南度過招,夜裡與沈成君、靳逸在沙盤上對戰。
他不曾想過,接過蘇致的衣缽竟是這麽倉促而稀裡糊塗。但容不得蘇晏多想,事實已經擺在了他面前,曾經他以為遙不可及的擔子沉甸甸地壓在了尚且不成熟的肩膀上。
這一次再不是鬧著玩,也不再是個形式了。
與此同時,開春後的金陵收到了第二個好消息。
清光郡的水利工事修築完畢,名曰東華堰,疏通黃河諸多支流。東陽城外河道錯綜複雜,一座人工的分水堰修築在了汴水與黃河的交匯處,人為地分流,使得東陽城以下的大片區域免受每年洪災。
回到金陵後,韓廣官升三級被封為工部尚書,而在蕭演打算借機封王的時候,蕭啟琛卻拒絕了。他好似全然不為這事似的,躲回承嵐殿,誰來都不見。蕭演沒打算強求他,既然他不要王侯爵位,自己也不勉強。
蕭啟琛在承嵐殿睡足了兩天一夜,骨頭都差點泡軟,才下地走走。他誰也不去看望,綠衣跟在旁邊,又是心疼又是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