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中一百二十尺外箭靶中心。
力度之大,羽箭透過了整個靶心,從背後露出一點銀光來。
這承載了全場目光的紅衣少年壓根不在乎其他習射士卒似的,翻身下馬,仔細檢查了馬鐙後,反手將長弓背在了背上,徑直向前走去。
離得近了,眾人方才看清他的容貌,不由得再次交頭接耳,嘖嘖稱讚,猜測是誰家英秀少年郎。
這紅衣少年生了一張五官清俊的臉,稚氣未脫,目光卻十分堅定,並從當中透出點殺伐果決的銳氣來。他披著簡單的甲胄,腰間一把長劍,劍鞘樸素得有些粗糙了,長弓、箭囊與長劍壓在一處,他竟沒覺得有一絲一毫的沉重似的,腳步又快又穩。
行至功勞簿前,這少年略微看了眼,臉上露出個對自己很滿意的笑來。他這一笑,霎時滌蕩乾淨了眉宇間的一點戾氣,青春年少的人,驕傲得正正好。
他往蕭演所在方向單膝跪下,朗聲道:“卑職蘇晏,南苑羽林駐軍,叩見陛下!”
不需要其他贅述,他的姓氏直截了當地宣告了蘇晏的身份。霎時四下的耳語變成了紛紛議論,連蕭演臉上也閃過一絲玩味。
他是天子,同時亦是長輩,愛才之心頓時溢於言表:“你便是平遠侯府的小公子?”
蘇晏答道:“入了軍後,不論出身何處,都只為了保家衛國、護我河山,起先是誰人府中,又有何關系?”
“侯爺,你這個兒子,倒是讓朕想起年輕的時候了,像你,是蘇家的性子。”蕭演對蘇致道,又大笑,“青年才俊,埋沒在南苑守城豈不可惜?蘇晏,明日起,你到大司馬門駐守吧。現在四方平定,朕也不勸你立戰功。”
蘇晏剛要叩首,蕭演繼續道:“不過方才聽你的意思,似乎不太願人提起出身,但平遠侯府只有一個獨子,日後朕要你掛帥出征,你可不要推辭啊。”
此言一出,蘇致猛地抬起頭,臉上寫滿震驚。蕭演這話著實微妙,按理說日後蘇晏即便是接過爵位與虎符,那也是不成文的規矩,但若真要說出口,卻是十分不妥。
好比眾人默認的潛規則,光天化日當著其他不明真相的群眾提起,怎會輕易服氣。
蘇晏眼底閃過一絲訝異後冷靜謝了恩,他轉身牽馬離開,始終如芒在背。他心裡“怦怦”直跳,直到走到議論之外,才察覺到背後出了一層冷汗。
蕭演寥寥幾句話給他升了個官,大司馬門是皇帝出入台城時專用的城門,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蘇晏後知後覺發現其中的危機,他在軍中兩年多,了解各種暗潮湧動,瞞著所有人自己的出身。
藏不住就算了,終有一日須得回去,當年他從軍之時已和蘇致約定,待到年滿十八便回到侯府,屆時遇到戰禍,便請命出征。哪怕在這之前遇到其他矛盾,也絕不能影響他之後的仕途,否則蘇致不會替他擦屁股。
蘇晏翻身上馬,朝林子外的飲馬池而去。
皇家園林四散在金陵與郊外,不設高牆,蘇晏偶爾打馬經過,都會誤入哪位皇親國戚的園子。而九日台山下的飲馬池,原先是先帝少年時練習騎射的地方,他薨逝後就成了無人看管的地界。
飲馬池當中的確有湖泊。與其說是湖泊,不如說只是一個小池塘,引的秦淮河水,因為在上遊,水質清澈,不曾沾染濃重的煙花脂粉氣。蘇晏牽著馬,繞過荒蕪的石碑,將馬兒捆在一棵大槐樹上,自己朝裡走去。
每逢他彷徨時,蘇晏便喜歡到這兒來待一段時間,散散步也好,發呆也好,像是擁有了一個秘密花園。少年人都需要自己的空間,蘇晏在冉秋走後尋到此處,而今也擅自將自己當做此間主人了。
他順著雜草叢生的石板路走向池塘,秋日西風拂面,已經略有涼意。蘇晏方才出了一身汗,眼下竟然有點冷。他拖了拖扎得嚴實的袖口,抬頭卻見池邊有個人。
蘇晏嚇了一跳,又暗自想,“這邊早就沒人了,哪怕新賜給了哪位大人,我又不是賊,大白天的出現在這兒不奇怪,怕什麽。”
絮叨一通後蘇晏有了底,他剛要出言喊人,卻見那蹲在池邊的一團率先直起身來。
前夜落過雨,年代太久無人修葺的飲馬池邊青苔遍布。蘇晏只見那人往前走了半步,忽然踩到青苔身形不穩似的搖晃,連忙衝過去,高聲道:“小心——!”
他這一嗓子實在過於突然,本來只是“不穩”的那人嚇到,正要扭頭看,腳下一滑,於是徹底變作了“摔跤”,好死不死往前一撲,整個人都跌進了池中。蘇晏登時大步流星跑過去,自己都險些栽倒。
好在池中水位已淺,那人撲騰了兩下便自行站了起來。他抓著兩手泥,原本杏色的長衫上被青苔與泥濘並在一處畫了幅“墨意山水圖”,發冠也歪到一旁,長發濕漉漉地貼在頰邊,落湯雞的模樣慘不忍睹。
蘇晏猛地噤聲了,因為那人惡狠狠地瞪過來,迫不及待想知道到底是誰沒事扯著個嗓子大聲喊,來者不善道:“嚷什麽嚷!我又不是要投湖,這湖淹得死人嗎!”
他還要再說什麽,皺著眉打量了蘇晏一圈,忽地停下了發作。
蘇晏眨眨眼,不知如何開口道歉,正組織著語言,卻聽這脾氣不好的公子哥兒聲音都輕了許多,試探道:“……你,你是哪家的?為何來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