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蘇晏聽說使者請求送還突厥王子的那日,朝堂上先是左相痛斥使者不把上國放在眼裡,然後太傅痛斥左相目光短淺只看得到浮於表面的利益,禦史各打五十大板,勸皇帝不要放虎歸山,沈將軍忙著和稀泥……
蕭啟琛打了個哈欠,對蘇晏道:“最後父皇累了,喊豫哥哥替他繼續聽,自己躲回西殿小憩去了。”
蘇晏坐在他對面,給蕭啟琛倒了口茶,道:“你也辛苦。”
他難得名正言順地回到金陵,雖是公務,萬事都有沈成君做主,輪不到他下令,蘇晏樂得清閑,索性想法子給蕭啟琛遞了張字條,約他下朝會後金陵城西煙雨樓一敘。
再見蕭啟琛,蘇晏覺得他似是有了些變化,但說不太上來,好似沒以前那麽陰鬱了,心道果真離了明福宮,對蕭啟琛有好處。
聽了對方喋喋不休這許多,蘇晏敏銳地抓到重點,疑惑道:“陛下對趙王很重視啊?”
“重視歸重視,態度還是曖昧。”蕭啟琛拈起碟子裡一顆蜜棗吃,他還是改不了小時候饞嘴的習慣,聊天時非要吃點什麽,“父皇這半年來三天兩頭去承嵐殿,問我書讀得如何,住著還習慣嗎,想去哪兒玩,好似突然對我特別上心,弄得我惶惶不可終日。”
蘇晏感歎道:“一視同仁不是很好?”
蕭啟琛塞給他顆花生,兀自道:“旁人看來這許是天家少有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但他越是這樣‘雨露均沾’,豫哥哥心裡越不高興。”
趙王蕭啟豫,自當年蕭啟平眼盲後便儼然以東宮之位自居。而立之年,府上育有二子一女,既是長子,還建有戰功,怎麽看都應當是儲君的不二之選。蕭演一直不吭聲,兩三年的,蕭啟豫還能自欺欺人,說是考驗自己……
但一轉眼,連他素來瞧不起的蕭啟琛都快和自己平起平坐了。
“陛下莫不是有自己的考量?”
蕭啟琛聞言冷笑一聲:“按下葫蘆浮起瓢,哪有這麽好的事?他再把我逼下去,四書五經每天輪著看,搞不好豫哥哥就要以為我想掀了他的位子——我才不給自己找麻煩。”
言畢,似乎想到了不祥的將來,蕭啟琛心有戚戚地喝了口茶。抬眼見蘇晏正一臉複雜地看著自己,蕭啟琛乾咳兩聲,僵硬地轉移話題:“……不提這個,以後再說。我今天聽他們吵了一早上,究竟出什麽事了?”
蘇晏被他牽著鼻子走,立刻忘了沒說出口的恨鐵不成鋼,一板一眼地把“突厥可汗死了,大兒子想搶王位,不讓弟弟歸國,於是秘不發喪,但當媽的偏袒遠在他鄉的兒子,覺得失去良機後這輩子也回不了突厥,派人來向南梁皇帝要人,結果還沒走到金陵就被抓住了”的事娓娓道來。
他說得慢,表情又認真,蕭啟琛聽了一遍就知曉了經過,覺得比一早上的收獲都多。
蘇晏說完後,口乾舌燥地猛灌一杯茶。然後兩人面面相覷,用眼神默默達成共識,都認為這不是他倆能說了算的事,議論再多也白搭,不如聊些別的。
舊友闊別小半年重逢,想說的何止千言萬語。而在這兩人的私密談話中,蘇晏也沒有提那一封信。他不說,蕭啟琛也默契地仿佛把它搞忘了似的,好像他們之間從不存在一副因為深夜想念而信手繪出的梅花。
“……你還記得韓廣大哥嗎?”蕭啟琛驀然提了一個人名。
蘇晏一愣,點頭道:“是殿下當初的伴讀,我記得的。”
蕭啟琛從他對面的位置挪到蘇晏旁邊,壓低了聲音:“上個月十五,我去平哥哥府上看他,就見韓大哥在。他如今是揚州別駕,聽說平哥哥納妃,專程從揚州趕來拜訪。我見他欲言又止,故意約他私下會面,卻不料果真有話要說。”
蘇晏簡直煩死了此人故弄玄虛地賣關子,徑直將一顆蜜棗塞進蕭啟琛嘴裡:“別鬧,吃完就說,莫要扯遠。”
甩給他一個眼刀,蕭啟琛把蜜棗咽下去,附在蘇晏耳邊含糊道:“他說當年的事,一直沒有放棄追查,是誰指使小宦官毒害平哥哥,他已經有眉目了。”
蕭啟琛說話時呼出濕潤的熱氣,吹進他的耳蝸,蘇晏半邊身子因為這動作一軟,但另一半卻如遭雷劈,刷拉一下清醒了。
他不可思議地拔高了音量:“是誰?!”
蕭啟琛縮回旁邊的位置,無辜地又啃了顆花生:“韓大哥還在收集證據。他對平哥哥真是忠心耿耿,若此人能為我所用,不失為一件好事,我得想想辦法……”
他一時說漏了嘴,發現後猛然停下,對上蘇晏揶揄的神情,蕭啟琛硬著頭皮道:“乾嗎?”
“殿下有雄心壯志,還要對我藏著掖著?”蘇晏說這話時帶著一抹戲謔的笑,然後不等蕭啟琛回答,自顧自道,“或許不被趙王注意到才好,韜光養晦,多年後或許才能去爭那一席之地……你是這麽想的嗎?”
蕭啟琛眨了眨眼,失笑道:“你若不慫恿,我也想不到這麽多。”
蘇晏搖頭道:“你不是安於現狀之人,我也不是。”
“那之前你說的還作數嗎?”
他先是一愣,旋即想起自己那天失去理智後的“肺腑之言”,太過衝動,但字字都是發自內心,否認自是不能,不如坦誠。蘇晏垂眼,聲音平穩:“我說過的話都算數,你想要的,只要我能做到,都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