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晏滿臉疑惑地瞥了蕭啟琛一眼,好似十分詫異這人為何今天如此有自知之明,但他知道這會兒只能順毛捋,於是轉移話題道:“你喊我來這兒乾嗎?”
正值午時,金陵城內人聲鼎沸。而蕭啟琛堂堂皇子就這麽大搖大擺地穿過幾條主街道,連個隨從都不帶,蘇晏問他為何,他反問道:“你不是武將嗎?”——顯然過分相信了蘇晏的身手。
城南魚龍混雜,白天開著酒館、小吃攤,四處都是討生活的百姓,熙熙攘攘,倒也不失人間煙火味。可到了夜裡,掛紅燈籠的青樓妓館做了最底層人的生意,盜賊匪徒不時出沒,故而大人教育孩子,都是說“別往那處去”。
蕭啟琛就帶著蘇晏拐到此地,從錯綜複雜的街巷中找到了一所書院。
這塊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儼然成了金陵城一塊難以啟齒的狗皮膏藥,而青瓦白牆的小書院仿佛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花,矜持地在狗皮膏藥上站穩了腳跟。
牆內傳來陣陣讀書聲,念得抑揚頓挫。側耳聽了半晌,蕭啟琛才開口:“聽說這兒的先生有點意思,想找他聊聊天。”
蘇晏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哦”了一聲,接過蕭啟琛剝下的瓜子殼,隨手放入一個小袋中。他陪著蕭啟琛又待了會兒,聽到裡頭的讀書聲停下,又靜默了會兒,旋即孩童下學時的嘈雜由遠及近,書院大門轟然打開——
及腰高的小崽子們魚貫而出,相互打鬧著跑遠,在巷口如同大河分流,躲進了一條一條狹窄的巷子,轉眼間就跑乾淨了。
街道兩旁其他人見慣不驚,而安安靜靜在門外待了許久的蕭啟琛這才站直,把手頭沒吃完的瓜子往懷裡一揣:“走,我們去見見這位先生。”
進門時,蘇晏偶一抬頭,才發現此間竟然還有名字。大門頂上一塊樸素的匾額,字跡還是新的,卻已有了風雨飄搖的意味,上書四字:霞山書院。
霞山書院內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小院子裡栽了梅花,在深秋落盡葉子,隻余光禿禿的枝乾在風中顫抖。正對面應當是課室,自然比不上國子監的進學氛圍,裡頭案幾坐墊亂七八糟,門前坐著個青年,正歪在那兒看書。
蘇晏余光一瞥,見他看的既不是四書,也不是五經,反倒赫然是一本道家經典。這人真古怪,蘇晏想。
“敢問是霞山先生嗎?”蕭啟琛客氣地行了個禮。
那青年看著不過二十來歲,比之蕭啟平稍長,可也斷然沒到要被稱呼為“先生”的年紀。他卻大方地受了蕭啟琛這一拜,坐正了身子,道:“貴客?”
蕭啟琛道:“不敢,慕名而來,懇請先生解惑。”
霞山先生懶洋洋地起身,打量蕭啟琛一番,恍然大悟道:“你是那日在棲霞山上與我們一同作詩的年輕人,那天跑得倒是快,還沒來得及請教尊姓大名?”
蕭啟琛矜持道:“在下姓蕭,便是……台城裡那位的,蕭。小時候曾與先生有一面之緣,你告訴我哥哥,他若為君,你必位極人臣。”
聽了這句的蘇晏一愣,不容他說話,那霞山先生便往後退了步,方才的從容驀然消失,驚訝道:“六殿下!?”
蕭啟琛一笑,顯出幾分年輕人的朝氣來:“謝公子,別來無恙?”
幾番你來我往的試探後,原來都是熟人。蘇晏坐在茶室中,聽蕭啟琛熱情洋溢地介紹道:“阿晏,這是謝相的孫兒,單名暉,字仲光,為著退隱江湖,連別號都想好了。他的英勇事跡,想必你也聽過吧?”
蘇晏試探道:“……年少以詩才聞名,後來放著陛下禦賜的少府一職不要,離家出走的那位,謝公子?”
謝公子乾咳一聲,展開把山水畫扇,不顧天冷,裝模作樣地扇了幾下,擋住自己的臉,羞得無地自容。
偏偏蕭啟琛還補了一刀,無辜道:“聽說是遊歷天下去了,結果路上盤纏花光,隻得打道回府,又不可能讓謝相看笑話,躲到城南開了間書院——我說謝暉,你這書院自打第一天開學,就被謝相知道了,否則你以為那些小孩兒都是哪來的?那是謝相為了不讓你太挫敗,以至懷疑人生,托人雇的。”
他說得大有“天下皆知,就你被蒙在鼓裡”的意思,一句話一把刀子,捅得這位自詡瞞天過海的貴公子遍體鱗傷,幾乎要無力支撐,連忙狼狽地喝了口茶:“殿下,做人還須留一面,咱們多日不見,你就說這些,合適嗎?”
蕭啟琛道:“我覺得挺合適的,否則你以為我找你拉家常?”
謝暉掩面道:“可不敢和你拉家常,殿下,整個金陵誰人不知你是陛下如今的掌上明珠,、當年太子殿下的受寵程度不遑多讓。”
雖然他沒說錯,但“掌上明珠”這四個字聽著還是怪怪的。蕭啟琛笑了,道:“高處不勝寒,可既然到了這位置,已經騎虎難下,請霞山先生助我。”
“別……”謝暉道,“我發過誓,是不會摻和朝政的。”
蕭啟琛道:“識時務者方為俊傑。”
謝暉立刻彈開數尺遠,警惕道:“殿下難道還要逼良為娼麽!”
聽到這兒,蘇晏可算明白了,謝公子出了名的文采斐然,這話說得卻活像書沒讀好,否則就是他有意要貽笑大方。他當即乾咳兩聲,對蕭啟琛暗示不太適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