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因為對方的忐忑坐立不安,又因為他的一個笑而滿懷歡喜,雖然蘇晏一直沒有發覺,他的確十分在意蕭啟琛的心情——臉色差,是沒休息好還是受了欺負;這麽高興,遇到了有趣的事嗎;冷著一張臉又是怎麽了,不要生氣……
他再沒像這樣關心過第二個人了。他沒喜歡李絨,但哪怕是父母,蘇晏也從不會為別人的情緒動搖自己分毫。
有答案在他心底呼之欲出,蘇晏伸手把水壺放在桌案上,忽地就難以啟齒。
他才剛剛送走了李絨,怎麽能這麽快地察覺到……心動?
這兩個字甫一冒頭,便如同開天辟地的巨斧一般撕裂了罩在蘇晏頭頂的混沌。他覺得世界猛地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三月關外,滿城花開。
蕭啟琛說過:“那是你從未遇到喜歡的人,你知道那種滋味嗎?那人就是……真像古詩裡說的,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怕自己高攀,又怕他走遠了,關切每一絲一毫的情緒,一遇到他看自己一眼,簡直能興奮一整天!”
他都快忘記自己身在何方了,心裡擠進來一個張牙舞爪的蕭啟琛,笑嘻嘻地塞過來一顆糖一幅畫,就此在他近十年的歲月裡一刻不停地喧囂。
唇角的笑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蘇晏又收斂了,他揉了揉自己的臉頰,突然低落地想:“可是又能怎麽樣呢?”
他好像明白得太晚了,蕭啟琛心有所屬。
蘇晏霎時又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聲歎息後,他倒在床上翻了個身,想讓自己睡一覺。情緒大起大落不是好事,十分影響他的判斷。
而這個盹打到一半,傳令兵刮風似的衝了進來,急急如律令道:“大帥!斥候來報!突厥預備攻城,領軍的是阿史那!”
蘇晏立刻訓練有素地穿甲,出軍帳翻身上馬,有人遞來他常用的長弓。他抓起來,反手背好後朝身邊一瞥。
他第一次這麽心不在焉地上戰場,愧疚和歡快的矛盾,齊齊地開始煎熬他。
清明未到,北境依舊嚴寒。這天剛下過雪,領軍抵達雁門關下時,天空開始放晴。
他登上城關,遠處隱約可見大軍壓境。蘇晏皺眉,問斥候道:“對方多少人,是佯攻嗎?是否有埋伏?”
那斥候低頭道:“是!稟大帥,大約八千人,阿史那領軍,都是騎兵,似乎並未有攻城雲梯與投石車隨行。敵軍情況不明,為何突然來此,目的也尚未查明。”
蘇晏壓著一團火:“八千人?是要來給我軍表演雜耍嗎?”
四下低低地開始哄笑,蘇晏轉頭呵斥道:“別笑!敵軍意圖不明,我軍更當嚴正以待。靳叔,煩請您另一隊人在青塚之後待命,隨時見機突襲。方知,你在城門後領軍,倘若開關應敵,你做先鋒策應我。雁南,守城。”
他的安排合理,如今沈成君還自己守著雲門關遲遲未歸,好在方知歸隊,多了個經驗豐富身手幹練的參將,也算如虎添翼。
三人領了命,靳逸與方知前去調兵。蘇晏望著遠處緩慢向前行軍的突厥人,突然“嘶”了一聲,像咬到了自己的舌頭。
雁南度問道:“怎麽?”
“雁南你看,”蘇晏指著那堆陣型不齊整的軍隊,“阿史那我們以前也不是沒打過交道,他善用兩翼向前的陣型,這……歪瓜裂棗的是什麽玩意兒?”
仔細端詳後,雁南度道:“總不會是來不及整軍被趕出來了,我去瞧瞧。”
他說這話的意思就是要獨身前往隆山之外,但雁南度輕功極好,時常把自己當半個偵查使。蘇晏領教過一次,就默許了他這種明顯違反軍紀的行為,聞言頷首道:“你一個人千萬小心。”
“比他們回來得快。”雁南度笑了笑,手一撐城牆,及其輕巧地翻了出去。
這手功夫他炫耀過多次,熟悉的守軍將士們見慣不驚,依舊站得筆直。蘇晏沒有方才那麽惱火,剛要提醒眾人保持清醒,突然耳力極好地聽見身側一聲低低的“咦”。
他扭頭盯住那斥候,沒有任何預兆地發難:“你是斥候哪位校尉麾下?”
斥候小兵手足無措地僵在了原地,蘇晏這聲不高不低,最多引起離他最近一位守軍的注意。他直直地凝視斥候,又重複了一遍:“哪位校尉?”
不是個難回答的問題,可那斥候喉嚨裡發出古怪的笑聲。蘇晏腦中一蒙,手指剛剛握住劍柄,忽然斥候仰起臉,相貌陌生,有點高鼻深目的味道。
“危險!”蘇晏隻來得及這麽想。
他和那斥候裡得極近,對方忽然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對準他的心口捅了過來。
劍身格擋開匕首,但蘇晏緊接著還是聽見鋒利刀刃劃破衣衫的聲音。它輕巧地割開了兩片甲胄中間的縫隙,直直地插進蘇晏肋下。
一陣劇痛,他強行忍住,不顧刀還未曾拔出,抬手強行讓長劍出鞘。
“斥候”用突厥語說了兩句什麽,沒等發現異常圍上來的梁軍將士將他製住,生生地拔出了插在蘇晏血肉中的匕首,乾淨利落地刺向自己的喉嚨!
屍順著雁門關城牆翻滾摔下,遠處的雁南度一回頭,提著一口氣迅速回撤。
鮮血滴落黃土,蘇晏感覺眼前越來越模糊,他聽見了細微的流水聲,痛楚從腹部一陣一陣地抽動,將他的思緒在清醒邊緣來回拉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