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好似在這一刻重演了。
他在怕什麽?
面前長身玉立的青年同蕭澤的性格與處事手段都太過相似,他像一個夢魘始終纏繞在蕭演心頭。若他登位,蕭啟明必定不能善終。可他心裡清楚,蕭啟琛比蕭澤還是收斂些,只要自己說了,他一定會照做。
這也是一場賭局。
蕭演呼吸粗重,氣猶不定地喘了好些時候,才道:“啟明是嫡子,這是朕的……心願。但朕會下詔,冊封你為秦王,將長安留給你做封地。啟明親政之前,朝中大事交由你,如此還有十幾年,不好嗎?”
他看似做出了極大的妥協,若蕭演沒對蕭啟琛說那些話,不定他就同意了,實權永遠比虛名更重要。可蕭啟琛因他所謂的“嫡子”二字被狠狠刺痛,此前都快被他自己說服的叛逆又死灰複燃。
原來在有人心中,出身真的會比一切都重要。
蕭啟琛冷笑一聲:“多謝父皇體貼。既然父皇告訴了兒臣一個秘密,不如兒臣也告訴父皇一個吧?”
仿佛預料到他會說什麽,蕭演掙扎著想坐起來,終究徒勞——蕭啟琛往前挪了挪,按住了他的肩膀。這是他們父子間前所未有的近距離,蕭啟琛的鼻尖幾乎貼上了他的面頰,他手上力度之大,鉗製蕭演甚至沒法動作分毫。
蕭啟琛的眼角彎彎,依然是那副純良無辜的模樣,嘴裡吐露的話語卻字字誅心:
“嫡子?父皇,這麽些年來您就是被這兩個字困住了?蕭啟豫一生都掙不開這個牢籠。您以為我會和他一樣事事順從?給點蜜糖就鞠躬盡瘁?您把我想得太好打發了。”
從沒想過蕭啟琛竟會做這種事,他英俊的面容在陰影中越發地讓蕭演想起了過去。他拚命地想要揮開蕭啟琛,可對方掐住他肩膀,手指幾乎能隔著寢衣嵌進皮肉。
“父皇,您時日無多,就不能看清麽?如今大梁是什麽樣子,您這封遺詔不過想走個形式,我都清楚,您是庶出,所以不願庶子即位,您只是在賭一把——賭我,是心無旁騖地輔佐他,還是謀反篡位。您把選擇權交給我,然後留下一把刀子,倘若我有異心,立刻就有人拿出另一封密詔來替天行道,對嗎?我猜是柳文鳶吧,可是父皇……您難道不知道,他早就和我是一條船的了嗎?”
蕭演渾濁的瞳孔猛地放大,他張嘴想說話,但吐出來的卻是一串沉悶的咳嗽。
而蕭啟琛還在繼續說:“不止柳文鳶。您的丞相,當年以為是個忠臣,其實早就暗通突厥了,若非我發現得早,突厥早就攻破金陵了——”
目睹蕭演越發震驚,蕭啟琛心裡隱隱升起一絲類似復仇的快感。他對蕭演的感情著實淡薄,但此時不知名的滔天恨意要把他的理智淹沒了。
天家無父子,蕭啟琛默念這話,湊近了蕭演的耳畔,聲音柔和得與平時沒什麽兩樣:“父皇,我當然喜歡實權,但一想到這個虛名能讓您九泉之下不得安寧,我就很痛快……噓,您想說什麽?孽子?不錯,我要靠自己爭取一切,如今唾手可得,您還是成全了我吧,誰讓我也是您的兒子呢。”
他說完這些,注視著蕭演的神態,蕭啟琛沒有弑父的念頭,莫名地從那人起伏的表情中讀出了旁的情緒,驚訝道:“原來您是在怕我嗎?”
那種扭曲的快感讓蕭啟琛笑出了聲,他感覺手間握著的肩膀不斷顫抖,病榻上已經只剩行屍走肉,骨頭一碰就會碎掉。
嗜血好似是他生來的本能,蕭啟琛抿唇,強壓下這份殺意,退回旁側坐好。
臥房動靜太大,外頭守著的徐正德敲了敲門:“殿下?可否要老奴進去?”
聞言蕭演拚命吸氣,嗓子裡發出破碎的幾個音節,要引起徐正德注意一般,還沒連接成句,蕭啟琛卻朗聲道:“不用了徐公公,父皇同我說要緊事,您去傳柳大人吧。”
帝王一口氣梗在喉嚨,蕭啟琛看也不看他手腳掙扎,隻覺得這樣子醜陋,將自己自小奉在最高位的那個尊貴形象毀了個徹底。蕭啟琛替自己倒了杯茶,瞥過那寫好了的遺詔,眼底仍舊沒有半分感情。
“你……”他每說一個字都要停頓許久,“蕭啟琛……你會有報應的……!”
口中喊著的明前茶苦味不足,清香四溢,蕭啟琛咽下後,借著昏暗燭光,笑道:“今日剛到華林園時,兒臣見天邊有祥雲環繞,明日想必是個晴天。”
然後他話鋒一轉,蕩了蕩手中精巧的青瓷茶盞,無謂道:“自古以來父死子承,天經地義。遺詔還未加印玉璽,不過廢紙一張。至於父皇說的報應,兒臣等著便是了。”
那杯茶見底的時候,柳文鳶推門而入。他拂衣下跪,恭恭敬敬地朝榻上的帝王行了個禮,可卻再不會有人回應了。
蕭啟琛站起身,拿起那張遺詔,遞給柳文鳶,目光深沉。對方不發一言,旋即乾脆利落地撕掉,又把碎屑放在火上燒了,站到蕭啟琛身後。
“我氣死了我爹。”蕭啟琛第一次說出“爹”這個稱呼,自己很不習慣地歪了歪頭,下筆如飛地重又寫了一張“遺詔”,“只要蓋了玉璽那就是真的,柳大人,你說呢?”
柳文鳶頷首道:“那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