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懿倏地收回思緒:“沒找誰……”
“沒找誰你釘在這兒做什麽?”
宋辰也不在乎對方是丞相,自己僅是個州牧,言談間完全沒有畏懼和距離感:“走,回城裡吧,這戰場看著忒慘烈。”
江懿收回心中的不安,淡淡地應了。
城中一片肅殺。那些個渝州的官員第一次經歷規模如此大的戰事,又贏得相當慘烈,一個兩個嚇得渾身哆嗦。
等回燕都,這些人都得被好好參一本。
張戎正面色凝重地聽著親衛向他匯報估計的死傷人數,抬眸看見江懿後瞳孔倏地一縮,有些不自然地將頭微微向側偏去。
江懿第一次看見老將軍如此逃避的神色,心中的不安隱隱被放大,動了動唇:“將軍,你看見裴向雲了嗎?”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這句話一說出來,在場的所有人似乎都同時靜了一下。
江懿不明所以,等著張戎將人喊來,卻見老將軍長歎一聲:“是我的錯,是我沒……”
他話說到一半,聲音卻忽地有些哽咽。
“怎麽了?”江懿輕聲道,“別急,您慢慢說。”
張戎撐著椅子的扶手站了起來,身形搖晃了下:“我帶你去。”
他說著便向州府裡屋走去,江懿跟在他身後,卻忽地覺得這大燕的老將軍背影好像有些佝僂了。
人總是會老的,誰也不例外。
屋門被「吱呀」一聲推開,屋中的小廝見有人來,連忙起身要行禮,張戎卻擺擺手讓他不必如此。
江懿抬眸,看見床上那人時有一瞬的愣神。
他從未看見過這樣的裴向雲。
狼崽子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完好的地方,甚至不知為何會有被火燒過的地方,焦炭似的糊在一起。
他們是在一堆碎瓦砂礫中將裴向雲挖出來的。
彼時已然看不出他還有呼吸,唯獨一隻手緊緊箍著烏斯將領的脖子,另一隻手牢牢攥著柄同樣被煙火熏黑的長/槍,如何掰也掰不開。
江懿眨了眨眼,聽自己問道:“他死了嗎?”
張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向那小廝招了招手,輕聲對他道:“你再最後看他幾眼吧。這孩子臨陣前一直問我,問……”
“問你要什麽時候回來。”
可他卻連老師最後一面也沒見到便走了。
房門被人輕輕關上,江懿垂眸,慢慢踱到那沒有一絲生機的軀體前,看著那張被熏黑的臉,一時間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何種心情。
渝州城守住了,城中百姓無一傷亡,前世的夢魘被擊破,他應該高興的。
甚至連上一世烏斯人秘而不宣的劍刃也被自己所馴化,成為了隻屬於自己一人的刀,十分忠心地為敵對的漢人守城池,不惜將自己的命都豁了出去。
這不就是重生回來一次最想看見的結果嗎?
上一世的慘劇已經被扭轉,將這野狼馴養成願意為自己赴死的狗……這不是已經夠了嗎?
江懿下意識地覺得裴向雲沒有那麽容易死,眼前這一切宛如一個不真切的夢境,虛假而讓人心驚。
他的指尖撫在裴向雲的眉骨上,輕聲道:“別裝了,起來。”
可沒人回答他。
狼崽子平日連睡著時臉上都是戾氣,可眼下眉眼卻溫柔得很,像是在做什麽美夢一樣,以至於唇角都是微微翹起的。
可江懿卻又清楚地知道,死人是不會笑的。
他的目光從那張被煙熏黑的臉上滑過,落在了那人肩上與胸口上交錯斑駁的傷疤上。
不難看得出裴向雲死前受了多重的傷,即便是如今再看,那傷口仍觸目驚心得很。
於是直到現在,江懿才明白有些孽緣之所以稱作孽緣,全然是因為糾纏不清,割舍不斷。
滿打滿算,這輩子也要過去六年了。兩世加起來一共十二年,可人這輩子又有幾個十二年?
江懿說不清自己眼下的心情。
或許是失了摯愛,又覺得他對裴向雲的情感遠遠未達「摯愛」的程度。
或許是養了多年的寵物暴斃而亡,又覺得自己和裴向雲的關系,怎麽說也要比「寵物」更進一層。
可到底是什麽,他也不清楚。
那破爛的輕鎧糊在人身上,如剜不掉的瘡疤般看得人心中難受。
江懿鬼使神差地想將那些辨不出原型的甲胄掰下去,卻從那人胸口的輕鎧下摸到了一個鼓包。
他將那東西拿出來,發現竟是一個巴掌大小的紅袋子,看上去十分眼熟。
是自己今年春節時給他的那個福袋,沒想到這狼崽子居然給留到了現在。
江懿忽然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覺,不知該用何種眼神去看自己手中攥著的那福袋。
不過是自己隨手包的幾錠碎銀罷了,有什麽好寶貝的?
真是蠢貨……
分明是可以走的,為何又非要丟了命也要留下來?
誰稀罕你那承諾,誰稀罕你……
江懿深吸了一口氣,分明胸口堵著什麽般難受,卻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興許是上輩子為死去的人流過太多,而這逆徒死得又確實太突然,讓他眼下除了一片麻木外再無任何其他的心情。
江懿撐著椅子的扶手搖晃著起身,這才發現原來此處是州牧安排給裴向雲的廂房,而他那平日不離身的包裹正靜靜放在桌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