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似乎是高/潮,引得滿堂喝彩,其中有人問道:“這話是蘭陵先生新寫的吧?真是太精彩了。”
江懿撫著湯盅的手頓了下,微不可聞地輕歎一聲。
真是丟人……
讀了六年私塾,若是當年的夫子知道宋辰把寫文章的水平用到這種事上,估計會氣得從棺材裡回了魂來。
江懿不忍繼續聽那胡扯的說書,動了動唇:“我沒原諒你。”
裴向雲方才正悄悄吃肉,聞言眨了眨眼,半晌後「嗯」了一聲。
“我只能是不像從前那樣恨你了,但是原諒的話……”
江懿用帕子慢慢擦了手:“不會吧……”
或許裴向雲已經彌補了自己的錯誤,但於兩人來說,過去的一切卻不可能如從未發生過一樣。
創傷也並非說彌補便能彌補的,若是所有的苦痛都能被一筆勾銷,那世間又如何還有那麽多恨憎別離與癡男怨女?
江懿原本以為裴向雲依舊會以先前那種委屈的眼神看著自己,卻沒想到狼崽子淺淺地笑了。
“不恨我就好。”
裴向雲戳著盤中一塊造型精致的糕點:“我知道你很難原諒我,但是沒關系,其實像現在這樣就很好。”
像現在這樣,一切不好的事被早早地扼殺,還有大把的人間春光可以揮霍。
縱然你不接受我的喜歡也沒關系,只要還能和你說說話,一起坐著吃頓飯都是他曾奢望的事。
江懿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其實人都是有欲/望的。”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
裴向雲眸中閃過一絲狡黠:“能控制欲/望的是人,不能控制欲/望的是野獸。”
“你也知道啊?”
江懿第一次被學生搶了話,心頭泛起一陣微妙的不快,輕哼了一聲:“那你想說什麽?自己是人還是野獸?”
“我真的有變了的,師父。”
裴向雲的眸中滿是真誠的懇切:“我之前錯了,每天都在反省。”
“你就一直好好的,做想做的事。我知道我還不夠好,但是我會努力追上你的,我不要你停下來等我。”
他先前聽隴西軍營的人講那些話本子,說窮書生和富家小姐互相愛慕,可書生胸無大志,隻曉得酸那些個有錢有勢人家的公子。
富小姐不嫌棄他沒出息,反而自降身份和他一同吃糠咽菜,被聽眾讚頌為伉儷情深。
最後那書生在夢裡得了紫微星傳承,考取功名,成就一段佳話。
可裴向雲卻覺得奇怪。
為何不是那書生發奮圖強,考取了功名再娶妻?
或許是因為自小耳濡目染了烏斯人的慕強,他總覺得比愛人矮一頭是很丟人的事,至少也要並肩的高度才行。
江懿聽了他的話後有些意外:“你竟然也會說人話了?”
“我……”
裴向雲摸了摸鼻子:“我之前難道很不會說話嗎?我改好不好?”
明知故問。
江懿發現自己越理他,這狼崽子愈發蹬鼻子上臉。
裴向雲覺得那蠱蟲沒了後自己的腦袋似乎也靈光了些,大抵知道哪些話會惹老師生氣,哪些話不會,小心地順著人的意思說,試著把他給哄開心了。
畢竟從前確實是自己太混帳。
他發現江懿基本沒動桌子上的菜:“師父,是不合胃口嗎?”
“不是。”
江懿隻覺得那種隱隱的疲憊感再次湧了上來,捏了捏眉心:“你當誰都和你一樣願意當個飯桶?”
他見裴向雲吃得差不多,正要起身去將帳結了,卻聽那逆徒道:“師父……”
“嗯?”
江懿剛轉過頭,唇邊便擦過一抹溫熱,緊接著嘴裡被人塞了個東西。
他瞪大了眼睛看過去:“你——”
那是最後一塊糖糕。
裴向雲那塊糖糕塞過來得實在太突然,讓他猝不及防地吞咽了下去,險些噎著。
“這個糖糕很好吃……”狼崽子一臉無辜,“師父你也嘗嘗。”
“裴向雲。”
江懿咬牙切齒:“你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裴向雲拽了拽他的衣袖,攤開手伸出來:“你打我吧。”
江懿瞪了他一眼,將衣袖從他手中拽了出來,先一步下樓去了。
裴向雲看著他的背影,不緊不慢地綴在後面,隻覺得心口發燙。
只是能這樣看著那人的背影他便滿足了。
老師是太好的人,隻管繼續做他認為對的事便好。至於自己,縱然現在還不算好,可如果再努力一些,是不是就會有資格離老師再近一些?
他兀自這樣想著,似乎只要能看見那人的背影便有有無窮的動力,哪怕在地府中也能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爬出來。
兩人從酒樓中出來時已近時,外面的天色已晚,行人散去,天上隱隱有烏雲層疊,不遠處傳來了雷聲。
渝州與隴西的天氣可謂一脈相承,都是這樣說變就變,還沒走出幾步就開始掉雨點了。
“師父,下雨了……”裴向雲輕聲道,“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