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早上已經給叔叔打了很多電話,電話能打通,但是無人接聽。易阿嵐決定按照上一次在三十二日與叔叔相遇的那個街道口慢慢去找。
易阿嵐記得路通向特色美食老街,開車到了街口便停下,步行去找,認真地找,想找到叔叔可能留下的一點足跡。
易阿嵐發現有條街道確實有一些不太正常的跡象,路邊的垃圾桶倒在路中間,兩邊商家放在外面的招牌、遮陽傘、絲綢垂飾、燈籠等物料也被砸倒。很容易想象出,在一場追逐中,被追的人走投無路、借助身邊一切工具干擾追擊者的模樣。
但這些明顯的痕跡在易阿嵐找到叔叔前就消失了,前方的街道乾乾淨淨,仿佛隨時能開張,再歡迎四方來客。
易阿嵐隻好往四周輻射開來去找,邊找邊打電話。
他聽到了隱約的手機鈴聲,微弱到,如果不是這個世界抹除了很多噪音的來源,他根本不會聽到。
易阿嵐仰頭,鈴聲是從上方傳來的。他繞著附近的一棟長排古代酒樓式樣的建築走了一圈,發現了一道可以上樓的階梯,他拾級而上,二樓沒有人跡,於是又上了三樓。
三樓有家門店在裝修,門口圍著一圈腳手架,可能怕影響整體美觀,用一張巨大的褐色油布擋住,油布上還有祥雲、白鶴等國風元素。
鈴聲就是從那附近傳來的。
易阿嵐緩緩走過去,站定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掀開油布。
他猛地退後一步,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叫。
他叔叔,易曉雲壯碩的身軀撲倒在腳手架下,後腦杓被一根鋼管砸裂,血液曾漫過他脖頸上黑色的荊棘花文身,又沿著他身體流了一圈,業已凝固。現在看來,像個休止框,把易曉雲的生命徹底框死在這裡。
易阿嵐忍不住扶著木欄杆乾嘔,他意識到,他叔叔其實先在三十二日被人殺死,才出現正常世界中心源性猝死的現象。
最讓他悲痛的是,他發現他無法將凶手繩之於法。哪怕他知道凶手就是叔叔窮追不舍的債主,然而在那個司法健全的正常世界裡,他的叔叔只是死於醫學證明下的心源性猝死,沒有謀殺,沒有凶手。在那個世界裡,叔叔生命中的最後一段時間,和那個債主毫無牽連。
三十二日,竟然首先成了讓謀殺犯完美犯罪的工具。
第12章 32日(8)
易阿嵐扯下一塊遮擋裝修門面的油布,包裹著叔叔的屍體,把他從凝固的血泊裡拖出來。
叔叔很高很壯,體重至少在一百六十斤以上。易阿嵐哪怕正是體力最旺盛的青年階段,也還是很艱難才把叔叔的屍體從樓上搬下來,放進車後備廂。
易阿嵐驅車往中心湖公園趕,沿途經過一家五金機電商店時,拿車裡緊急備用的千斤頂砸碎了店玻璃,進去拿了幾把鐵鍬。
按三十二日裡的時間,這時才六月初,夏意還沒有那麽濃,春天的余韻仍在散發著魅力,中心湖公園的各種月季開得如火如燒。
公園裡平時不準機動車進去,但這會兒,又有誰會攔住易阿嵐呢。
易阿嵐穿過草地、花田、柳林,一直開到湖邊才停下,他小心翼翼地搬下叔叔的屍體,就著冰涼的湖水把叔叔身上的血痂給洗乾淨。隨後就開始在湖邊走道三米開外的松軟草地上挖起坑來。
這一整片水美花繁的公園都將是叔叔易曉雲的墓地,無人會來打擾。
易阿嵐挖好坑,用那塊褐色油布裹好叔叔的屍體,免得蛇蟲叮咬,再一把滾到坑裡去,填上土,又從附近采摘了許多花裝飾在拱起的墓上。
當這一切都做完後,易阿嵐累得在墓旁邊就地坐下喘息。
心中那股沉重的哀傷讓他的呼吸變得更加艱難。易阿嵐不僅僅是在為叔叔難過,還為這未知的三十二日將要帶來的改變難過。他現在還不清楚三十二日的周期性降臨究竟會帶來什麽後果,但那一定都是糟糕的。正如叔叔那永遠討不回公道的死亡。
易阿嵐恍惚間好像看見湖對面有個人也坐在那,定睛一看,才發現不是錯覺。
易阿嵐趕緊往那邊去,與此同時,心裡留了幾分戒備,親眼看過叔叔的慘狀,他就對其他人都抱有戒心了。畢竟在這裡,殺人不犯法,這裡沒有法。
那個人坐在湖邊釣魚,姿態悠閑。他旁邊豎立的寫著“禁止釣魚”的宣傳鐵牌上,此刻被他掛上了一些釣魚工具。
對於易阿嵐的到來,他好像不怎麽喜,也不驚。
易阿嵐在離他兩米左右的時候站定:“你好?”
那人才轉過臉來,微笑著看易阿嵐。這是個大約五六十歲的中年男人,長相圓潤和藹,梳著大背頭,很像是會在市新聞上出現的領導。
“小夥子,不要打擾我釣魚。”這人說,“天天忙這忙那,好不容易才有空來釣釣魚,我不想管這世道怎麽了,就當是老天爺給我放的幾天假吧。你也別管我。”
易阿嵐聽完後便走了,開車返回醫院。
他的心情平靜下來,不像來時那麽悲切,因此注意到一路上有不少地方在起火。大部分是設施老舊的小區建築,可能是電線短路造成的;也有可能,是在6月1日的凌晨兩點,一位失意人坐在床邊抽煙,當三十二日出現時,他無知無覺地繼續失意,永遠想象不到在另一個世界他的煙蒂失去主人,掉落在床單上,隨即引發一場沒有人來撲滅的火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