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字才剛出口，林歌就捂住自己正常的那側眼睛，搖了搖頭：“完了，完了完了完了，真喝多了。”
　　都他媽的開始喝出幻覺了！
　　“哦，那小孩兒，”她有氣無力地喊，“朕認錯人了，你……”
　　“——陛下知道我的名字。”
　　“……”
　　“…………”
　　氣氛一度極其尷尬。
　　女皇帝緩緩抬起臉，昏暗遮住了擰起來的眉毛，只能看見義眼紅光一閃。
　　她嗓子帶著點酒醉後的沙啞：“……什麼？”
　　薑見明心頭一梗，差點反問一句：什麼什麼？
　　對面的女人彎腰拾起落在地上的大衣，隨意披在肩上：“小孩，你叫什麼名字？”
　　“姓薑，名見明。”少年僅怔了微不可查的半秒就反應過來，躬身應答，“今晚儲君殿下帶我進來，本想收拾妥當再在宮中面見陛下，不料如此偶遇，讓陛下見笑了。”
　　這就是睜眼說瞎話了，橫看豎看怎麼看，“讓人見笑”的那個也應該是皇帝陛下本人才對。
　　但林歌已經顧不得了。她定定地望著眼前的少年人，拎起手邊的酒瓶，喉口一動，將跑到嘴邊的不和諧言語和辛辣的液體一起咽了下去。
　　這個世界上，只有她林歌見過傳說中那位開國統帥，道恩.亞斯蘭的少年時期。
　　記憶裡，那張臉似乎永遠都是蒼白的、枯瘦的、慘澹的。
　　抹著污泥，遮在寬大的斗篷下，病態失色的唇常常沉默地合攏，只有偶爾仰望星空的時候，才能從眼中窺出幾分悠遠卻落寞的神色。
　　……他媽的。
　　所以此刻，看著那張與記憶中有著四五分神似卻又不完全相同的臉龐，林歌心想：世上真他媽的會有這種事！？
　　兩個基體啊，她心想，一個在第一星系的亞斯蘭，另一個被送到第二星系的紫絲綢。
　　一個由她親自養在皇宮，做光芒萬丈的帝國儲君，也做未來投向晶粒子戰爭的人型武器；另一個由西爾芙暗中關照，讓那個孩子在平淡的家庭中長大，試圖償還一段前世未能給他的正常人生。
　　就像兩條小小魚苗被投放在大海的東邊和西邊，一個追著日出的朝陽，一個沐著日落的黃昏。
　　要命運的海浪如何翻滾，才能使之再度相濡以沫？
　　亦或是冥冥之中的靈魂註定，使得他們終將奔赴同樣的水脈，在大海的盡頭與彼此重逢？
　　林歌忽然低笑了出來，肩膀一抖一抖。她心想凱奧斯你這個禍害精，怎麼次次都要把薑拖下水才甘休。操蛋，你讓老娘在統帥面前把臉都丟盡了，這算哪門子的故人重逢，凱奧斯你他媽欠老娘的要怎麼還？
　　她想著自己這些天抓狂的樣子，還有那些屁用沒有的糾結，還有關於“基體記憶融合後該怎麼面對兩人”的無聊想像……太好笑了，就該把這一段編成新春小品，給三大星系九大星城的帝國人民演上一個，那精彩程度必定能載入史冊——
　　可是笑著笑著眼角就濕了。
　　“你……”林歌閉上眼，深吸一口氣，“你就是萊安皇太子的……”她咬了咬牙，故作輕鬆地問，“叫什麼名字來著？”
　　“……”
　　陛下是故意的嗎？
　　薑見明忍住了嘴角抽搐的衝動，禮禮貌貌地低頭重複：“薑見明。”
　　就見皇帝很滿意地點頭，眯起眼：“嗯，是個好名字。”
　　她似乎酒也醒了，心情也很高興，四處一打量，問道：“萊安那小混蛋呢，他怎麼把你一個人留在這？”
　　“殿下臨時有事，說很快回來。”薑見明道，“若陛下找他，我……”
　　“不不不，朕不找他。”林歌立刻擺手，她踢開地上的空酒瓶，向少年走過去，“朕和你說說話。放鬆，只是隨便聊聊天……你在亞斯蘭，過得還習慣嗎？”
　　“還好。”
　　“你覺得，這座帝都怎麼樣？”
　　“很好。”
　　“真的好還是假的好？偌大個帝都星城，難道就沒有什麼你看不慣的弊病？”
　　……這也是自己可以回答的嗎？
　　到底是顧忌著與萊安的關係，想著謹慎為上。
　　薑見明斟酌了一下語言，低頭道：“世上何來十全十美。只不過我才定居亞斯蘭不久，對這座星城的瞭解實在淺薄，不敢對尚不熟悉的事物妄下定論。”
　　“那，這個帝國呢？你覺得它怎麼樣？”
　　……這真的是自己可以回答的嗎？？
　　薑見明苦笑一下，索性抬起頭，沖面前的女人松緩眉眼，坦誠道：“陛下這份考題超綱了，我今日是為皇太子的意願而來，實在不敢答這樣的話，還望陛下恕罪。”
　　“哦，不是不會答，只是不敢答？”林歌大笑兩聲，“朕怎麼看著，你膽子也不小呢。”
　　可這不是考題啊，她笑完了，心裡卻酸溜溜地想。
　　就算真是考題，也不是要你答的。統帥，道恩，你走了那麼多年了，故人遺留的火種燒成了如今的新帝國。你覺得它怎麼樣，會有一點欣賞它嗎？
　　夜色靜悄悄的，皇帝與軍校生一先一後，緩緩走過白翡翠宮的回廊。
　　“吃過晚飯了嗎？”林歌又問。
　　“已經用過了，皇宮的菜式很美味。”
　　林歌彎起眼睛，張口似乎要說什麼，又默默咽了下去。
　　最後她問：“你比較喜歡什麼口味，甜的，鹹的？能吃辣嗎，還是清淡點好？”
　　薑見明：“謝陛下關心，我沒有什麼忌口。”
　　林歌不死心：“偏愛總有吧。”
　　薑見明艱難地思索：“可、可能太辣的不行？”
　　林歌：“那還是吃的好東西太少，你看朕，朕就喜歡吃肉！喜歡重點的口味，辣子要多加。酒呢，酒喜歡醬香的……”
　　好吧，或許這就是皇帝的特權，薑見明暗暗心想，普通人說話半途卡殼忘詞、顛三倒四，那叫丟人，而皇帝呢？
　　哪怕語無倫次，都會顯得高深莫測。
　　譬如此時，他已經完全摸不准這位女帝的脾氣了，並且根本無從預測接下來談話的走向。
　　林歌：“……你叫什麼名字來著？朕又忘了。”
　　——您沒事兒吧！？饒是薑見明都快繃不住了，他感覺自己已經是憑著超凡的心理素質站在這裡，勉力控制著面部表情滴水不漏。
　　“薑見明。”他數不清這是第幾次向皇帝陛下重複自己的名字，“東方姓，姜太公的姜。名是……”
　　林歌忽然開口：“得見黎明？”
　　薑見明說的卻是：“看見的見，明亮的明。”
　　兩道聲音重疊在一起。
　　他們對視。飽經滄桑的眼睛，年少清澈的眼睛，互相都有些訝異。
　　很快，林歌率先收回目光，漫不經心地笑道：“確實是個好名字。那，朕就叫你明明吧，就這麼說定嘍。”
　　她止步，後面跟著的薑見明隨之站住。
　　這時他才意識到，林歌把自己帶到皇宮正廳門口來了。
　　這棟建築的最高層也是亞斯蘭星城的最高點。雪白的臺階被夜色塗灰了，沿著層層臺階看向頂端，新帝國的大旗正在風中舒展。
　　少年並不知道，再過幾年之後，他將會被另一個人拽著登上這長長的階梯，為榮光與不敗加冕；而女人也並不知道，再過幾年之後，她將站在那夜風涼爽的最高處，向國民坦白一連串壓在心中太久的秘密。
　　當下的人，聽不到未來的戰鼓。只覺得今夜好雪，煙花爛漫。
　　可來自過去的命運洪流，正在將他們送往註定的戰場。
　　“就遛到這兒吧，朕走了。”皇帝擺擺手，漫不經心地笑道，“你很不錯，你……是很好的人。讓那個小混蛋好好對你。”
　　薑見明松了口氣，面上倒是乖巧，低頭行禮：“恭送陛下。”
　　林歌：“有空多來白翡翠宮坐坐。”
　　姜見明抬起頭時，只看到女人的背影，徐徐隱沒在宮殿大門的盡頭。
　　他出神地看了很久，後知後覺地以手貼上左胸口，心跳好像有點快。
　　薑見明無奈笑著搖搖頭，心想自己也沒多緊張吧，奇怪了，看來定力還是不行啊。
　　他又想：皇帝陛下，應該算是喜歡自己的吧？
　　至少不討厭，不反對他和萊安交往，吧？
　　那總之，也算完成一項任務。
　　這樣想著，心裡就像是放下了一塊大石頭。
　　薑見明摸出腕機，掛上耳麥，撥出那個熟悉的號碼，很快就接通了。
　　“喂，萊安？”
　　雪也停了，夜空上雲層漸薄，星子閃爍。
　　薑見明呼吸著花香芬芳的空氣，歪頭瞧著頭頂的星星，唇角不自覺地流露出暖和的笑意。
　　“……嗯，嗯嗯。殿下好了嗎？我在……這裡叫什麼來著，掛著國旗的正下面……”
　　“好好，我不亂動，你來找我吧……什麼？不冷不冷，真的。”
　　“不了，我就不進去了，真的不冷，主要是陛下剛進去……呵，對，我跟你說，剛才我見到皇帝陛下……她問我……”
　　“……”
　　細碎的交談聲和笑聲，一點點地消散了。
　　這個年節，順順利利地過去了。
　　至於明年呢。
　　黑髮少年邊笑邊悠悠地暗想：
　　必然也會是更好、更順利的一年吧。
　　*****
　　【後記】
　　那天晚上，林歌假裝發酒瘋，給西爾芙打了二十幾條胡言亂語的通訊留言。
　　成功把那什麼“萊安談戀愛了”的驚天消息刷下去了。
　　“呵。”林歌翹著二郎腿，壞心思地隔窗仰望星空。
　　她知道以西爾芙那工作狂的性格，是不會浪費時間，把無意義的胡言亂語聽到最後的。
　　總有一天，萊安帶著他的小愛人去找你的時候……
　　哼哼，嚇不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