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上眾人都知曉這兩個孩子真實身份,看得出皇帝因為另一位父親不在所以興致缺缺。
吳王道:“只是如此,恐怕外界更要猜疑陛下與鄭王不睦。”
燕綏淡淡一笑:“如此,靖國更可以放心了。”
“陛下說的是。”
吳王自己有好幾個孫子孫女,甚至馬上就要當曾祖父,喝過的滿月酒也不少,但看見燕綏的兩個孩子還是老淚縱橫:“多好的孩子,來得不易,不易啊!”
是啊,經過多少驚險坎坷才有了這兩個稚嫩的嬰孩。他們在繈褓中酣睡,絲毫察覺不到世界的凶險。因為他們的安寧,犧牲和痛苦不再悲哀,有了慷慨的價值。
燕綏舉杯:“第一杯酒,朕要敬老王爺在天之靈。若不是他舍命相護,這兩個孩子不會平安降世。”
杯酒酹先人,甘醇灑厚土。
吳王抬袖拭淚,徐敏更是淚眼婆娑。
“第二杯酒,敬在眼前在邊疆所有釋懷仇恨之人,若不是你們以善止惡,天下將永無寧日!”
燕綏舉杯敬酒,分明不善飲酒,但仰頭一飲而盡,酒液灑在眼角,辛辣的液體刺激得眼尾通紅。
燕植坐在燕綏身旁,扯著袖子勸道:“皇叔,夠了,你醉了。”
“第三杯。”燕綏又自斟一杯,和燕植碰杯,“朕要敬你們這些孩子。”
“敬我們?”燕植愕然看著燕綏,“皇叔,你真的醉了,回去休息吧。”
“朕是有些醉了,但知道自己在說什麽。”燕綏雙眼迷蒙卻又帶著光芒,“燕家數代子孫不興,但現在有這麽多孩子,淨芸,阿術,阿菟,拾憶和翩翩,你們都是好孩子,是燕家的希望,是陳國的將來!你們要好好長大,長成頂天立地無愧百姓之人!朕敬你們!”
燕植亦激動得熱淚盈眶,舉杯要飲,被燕綏壓下酒杯:“淨芸,你還是個孩子,在皇叔面前永遠是個孩子,用些果汁就好。”
三杯酒後,燕綏真是醉了,但他沒有回潛用殿歇息,而是乘夜去了太廟。
——他答應了要讓老王爺夫婦團聚,不能食言,此事要盡快辦好。
因為父皇不喜,燕綏自身又覺得愧對皇兄,所以從前除了每年必要的大祭,他都不會輕易踏足太廟,更不用說來到安放梓宮的地宮。
太廟本就冷清,夜裡更是萬籟俱靜,刻在牌位上的先祖靜默,連風都不言語。
燕綏獨自下了地宮,皇陵是高宗在時便建好的,是高宗親自設計的,皇后死後便安置在此處。高宗在世時常將「生同衾,死同穴」掛在嘴邊,夫妻團圓帝位何羨,可真到了殯天那一日,卻大睜著眼難以瞑目。
地宮正中並排的兩座梓宮,燕綏在母后面前跪拜:“母后,朕知道真相了,孩兒愚鈍,如今才體會您的痛苦,孩兒不孝。朕有兒女了,他們的模樣都很像朕,自然也像您……朕見過舅舅了,他在泊州生活得很好。或許您也不想再困在這裡,朕會把您的靈柩移回泊州,落葉歸根。”
逝去的人是不會有回答的,燕綏緩緩起身,秉燭拍遍地宮的每一寸牆壁,果然找到一處密室入口。
分明是皇家帝後陵寢,而周王妃賀素旻的棺槨就在其中。
燕綏用力推開玉棺棺蓋,冷冽的藥香撲面而來。皇家有保存屍身不腐的秘方,近二十年過去,棺中人還恍如在生。果然皇嫂像極了王妃,阿姐也酷似其母。
前前後後三個相貌相似的女人命途多舛,備受折磨,而幕後黑手是同一人。
是喜歡這一張臉,還是真心眷戀?
若是真心,為何又能對旁人裝出深情?
燕綏不懂。
從地宮出來,燕綏跪在列祖列宗牌位前,抬頭定定盯著高宗的牌位。
本該最親近之人,卻陌生得讓人恐懼。燕綏半生的痛苦都拜他所賜,他虛偽的「深情」讓燕綏生來就背負「克母」不祥的名聲。他是生父,但所作所為沒有半分父親該有的慈愛。
高宗和仁宗的牌位相鄰,在燭火映襯下顯得和睦又溫馨。
但都是假象,這對父子至死還在相互算計。
而燕綏是他們共同算計的棋子,死者已矣,生者除了原諒別無他法,連公開真相痛快指責都做不到。
燕綏踉蹌起身,不小心碰翻了供台上的牌位,紛紛落了一地,燕綏急忙去尋刻著皇兄名字那一張,拾起來卻發現牌位裂開,顯露中間夾層,落出一張泛黃的信紙——皇兄身體不好,早就預備了身後之物,牌位是他自己準備的,信當然也是他留的。
燕綏小心展開信紙,還是碰碎了邊角,或許是時光的緣故,或許秘密本身就脆弱見不得光。
即使對高宗已有了解,但信上的內容還是大大超乎燕綏預料。
燕綏撐著桌案,才勉強站住。
虎毒尚且不食子,但生來便享受萬千尊榮的太子卻險些不能降生,先天孱弱自小多病也並非意外。
那個人的狠毒遠超燕綏想象。
恐懼、悲哀、憤怒……種種情緒交織,強烈得幾乎將人吞噬。
豈止母后與皇嫂不該與高宗同處太廟,連皇兄也不該!
燕綏當即想把皇兄的牌位也挪去寶峰山和嫂嫂夫妻團聚,但轉念一想,愧對陳國先祖的不是皇兄。德不配位,不應享受天下供奉的人才該挪出太廟!
燕綏提著高宗牌位踉踉蹌蹌出了太廟,迎面看見燕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