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著個銅盆,盆沿上搭著條布巾。盆中水本是滿的,但一路上晃晃悠悠地已經滿盆的水灑出了大半,還沾了不少在他自己身上。
軒轅澈難以置信道:“你跑出去這麽久就為了打盆水?”
“是啊,你不是要洗漱嘛。”千悅茫然答道。
讓你取水去的時候偏不去,如今本王早就梳洗完了你打水還回來做什麽!
軒轅澈眉間溝壑更深,簡直想扶額長歎,一時間不知該罵他蠢還是該罵他……蠢。
“這水是從哪裡取來的?”
“我不認識路,就循著炊煙找雜役討來的。”
隻言片語未留就一去半個時辰,端著小半盆水回來,還把自己弄得濕漉漉的,軒轅澈徹底沒話說了。
讓這樣的蠢貨當奴才,到底是在折磨他還是在折磨他自己?
半晌,軒轅澈才憋出來一句:“你!真真是蠢死了!”
千悅被他嚇得渾身一震,差點失手把盆子打翻了。
軒轅澈打量他片刻方才覺出些不尋常來,他在害怕,好像比護著簪子的時候更加害怕。
“發生什麽事了?”軒轅澈思來想去還是有些不明所以,乾脆直接問出來了。
千悅分辨不出他語氣中的喜怒,故而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只是抬頭看了他一眼,面露難色。
軒轅澈為人處世一向雷厲風行,甚是討厭這種婆婆媽媽的行徑。本就看他不順眼,此時更是怒從心起。
風畔見狀趕緊在軒轅澈耳邊低語道:“許是那些雜役說了些什麽。”
他倒不是偏幫千悅,只是,主子發怒做屬下的自然不會好過,他不過是在幫著自己罷了。
軒轅澈垂眸思索,確實只有那些人了。
自魏晉相承,死罪其重者,妻子皆以補兵。因此,邊關雜役,並非尋常人等,而是重大罪犯的家眷。她們白日為奴,夜晚為娼,恍若這滾滾紅塵中的幽幽哀歌。
隱忍如千悅,受傷不在意,流血不哭泣,在見到她們的時候才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有很多人在以比他更加煎熬地方式艱難存活著。
軒轅澈思索間,千悅已經銅盆放在案上,絞了毛巾正雙手呈給他。
軒轅澈原也不是個暴脾氣的,只是千悅和他對著幹才格外易怒,如今這順從驚懼的模樣倒是讓他消了火,嫌棄道:“先把你自己的臉擦洗乾淨吧。”
語畢,抬步就走。
千悅如遭雷擊,立時衝上去扯他的衣袖,急切道:“別把我留在這裡!”
力氣之大,扯得軒轅澈一個趔趄,險些沒站穩。
軒轅澈回首,從那雙眼睛裡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與乞求。但他沒有心軟,冷聲斥道:“放開。”
千悅沒放,反而搖著頭抓地更緊了。在軒轅澈發火之前,他緩緩地屈膝跪下,對著面前高高在上的男人努力扯出一點笑意,哽咽道:“我會聽話的……主人。”
他終於對他臣服了。
於千悅而言,軒轅澈很可怕,但是留在這裡變成玩物更可怕。兩害相權取其輕,除了跟著軒轅澈,他別無選擇。
一絲得意的快感滑過心頭,軒轅澈的語氣好了些:“一盞茶後,營房前,過時不候。”
千悅松了手,正要站起來跟著他離開卻聽軒轅澈又道:“把你自己收拾乾淨,不然就在這兒過下半輩子吧!”
軒轅澈走了,營帳內的氣壓一瞬間消失,千悅跌坐在地上,像是大夢初醒。
他做了什麽?跪在地上喊主人,從一個單獨的人變成了奴才,變成了另一個人的附屬品。
然而此時此刻容不得他傷春悲秋,他趕緊爬起來,將自己擦洗後乾淨跌跌撞撞往營房前而去。
西境十萬大軍的營地,他拚命地跑著,像是深陷此岸汙濁的人在奔向澄澈的彼岸。
跑出去,離開這裡,夢會醒的。
等那夢醒時分,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個噩夢而已,所有不好的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可惜,這夢的盡頭不是清醒,而是噩夢的製造者騎在高頭大馬上,等著他。
千悅抬頭望去,晨曦映照下,那張銀鬼面具仿佛在獰笑,笑他天真無知,嘲他無能為力,譏他災厄不止。
晨光灑在他的臉上,將他蒼白的臉鍍上了光暈。
他忽得咧開嘴角笑了,似是解脫,而後緩緩閉上眼睛倒了下去。意識徹底混沌前的最後一眼是那個男人勒馬回頭,向他而來……
第6章 密旨
身上暖烘烘的,恍恍惚惚間睜眼只見眼前飄忽著一團橘紅。
千悅轉了轉眼眸,沉沉天幕映入眼簾,原來又到了黑夜,只是不知已過了幾個日落月升。
“還裝死呢,趕緊起來!”渾厚男聲自聲旁而來,嚇得他渾身一震。
渾身上下每一處血肉骨骼都在叫囂疼痛,可他還是立刻起身。
畏懼深入骨髓,以至於他完全不敢忤逆這個男人。
環視四周,方圓十丈內或立或坐著數十人,除了火星爆裂聲不時傳來之外竟無一人語,若非有篝火照亮,他甚至不可能覺察到這些人的存在。
軒轅澈坐在他旁邊,正拿跟棍子扒拉著火堆裡的木柴,像是在發呆又好像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你……有什麽吩咐嗎?”千悅注視著他的側臉,怯怯問道。
“吩咐?本王還能對你有什麽吩咐?”軒轅澈側過臉,銀鬼面具一半火紅,一半陰暗,看起來分外詭異,“你個廢物做奴才都做不好,昏迷三天三夜居然還要本王的暗衛照顧著,簡直豈有此理。”